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裏,反複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裏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源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底,所有的歡樂都不能填平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Bryant)說:
So live,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 innumerable caravan,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 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 halls of death,then go not,like the qoarry slave at night scourged to his dungeon,but sustained and soothed.
By an unfaltering truth,approach thy grave like one that wraps the Drapery of his couch,about him,and lies doun to pleasant dreams.
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們的靈魂裏不會有慚愧或悔恨的齒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隻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裏你臥倒在帳幕裏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裏,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嚐有一日的安閑,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子,哪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的無上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隻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列,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
美文解讀
詩人徐誌摩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愛”這一主題在他的筆下被層層鋪張,反複渲染。人們常說,徐誌摩是詩人中最善於創造羅曼蒂克情愛氛圍的情歌手,同樣,他也是最善於創造淒涼、哀婉意境的悲吟詩人。與其愛情詩之纏綿徘惻不同的,則是《自剖》集中的一組總名為“風雨故人”的散文。這些散文表達的是對去世的親人和摯友的無盡哀思和懷念之情。其中,《我的祖母之死》無疑是動人至深的篇章。可以想象,重“情”的徐誌摩與祖母之間有著比常人更為濃烈、深摯的感情。然而,他卻隻能默默而無能為力地眼看著祖母生命力的漸漸萎縮,這無疑是徐誌摩情感曆程中一次極其慘痛的經曆。
當然,《我的祖母之死》並非純粹意義上的悼念文字。散文這種體裁自由、寬泛,不受內容、格律限製的特性也給了徐誌摩以縱橫馳騁的天地。
“迎上前去”
閱讀指導
這篇文章原刊於1925年10月5日《晨報副刊》,後收入《再剖文集》。徐誌摩是典型的浪漫主義詩人,但當時中國混亂的社會現實,卻讓理想主義的詩人失望。本文正是他從心裏“嘔出來的幾口苦水”。他解剖自己的思想,傾吐自己的情懷,盡情宣泄自己的苦悶。字裏行間,透漏出他極度的矛盾和苦悶。他想利用“自剖”這把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他心靈的累贅,解卸身上的負擔,求得自我解放的希望。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願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