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巴黎】生活在別處(2 / 2)

我少年時的回憶和博物館密不可分,一進博物館,就有種兩手十指交叉的親切感。那時候太過頻繁地造訪博物館,以至於現在的我,幾乎隻需要上博物館買張門票,就可以找回十二三歲時候的氣息和情緒。

那時候我生了種病,不得不休學一年。

這病大約也就是因為我的身體和頭腦在成長的季節裏進度太快,或者是增長得太過虛浮,有“泡沫化傾向”,一如今日中國的經濟數字一般,遠未做到紮實有效。所以天意,或者上帝讓我稍停片刻。“你需要慢下來,等著靈魂追上身體。”我經常在半夜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這麼跟我說,還有自己骨頭拔節生長時發出的咯嘣咯嘣聲。那時,我就隱約知道:原來,上帝是一種內分泌不協調引發的幻覺。

那時候北京對我來說,還是一座值得探索的城市,不是一個浮塵滾滾的加班地點。

那時候北京對我來說,至少有三四個天堂般的存在,比如自然博物館、天文館、北航校內那個有一座擁擠不堪的細小停機坪的航空館、科普出版社的門市書店等。沒錯,我從小就喜歡慢慢品嚐這些不現實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天天愈發顯得更加不現實起來。

休學的那一年對我來說,不是寂寞離群的孤獨時光,而是名副其實的心靈假期,每一天都彌漫著淋漓盡致的現實感。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像剛剛發現了澳大利亞的庫克船長。要知道,對一個12歲的少年來說,他想要體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不需要在課業和練習本上熟能生巧地一筆筆購銷自己的青春,不需要和同齡人競爭自己根本不想要得到的讚美和認可,更不需要強迫自己相信大人所說的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正確,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更加一票難求、千載難逢的是:那時候中國社會還飄散著一層淡淡的“全民文藝氣質”,人們被號召著集體愛上科學,人們尚未被感染上集體的狐疑和猜忌,人們見到街坊還會大言不慚地打聽對方在今天看來屬於“絕對隱私”的事情。

和現在相比,那時候大多數人在財產二字上都是相當感情用事的失敗者,而且並不太在意那些白紙黑字的破產威脅,極少數人在感情這事兒上有什麼自作自受的長期負債或者不清不楚的賬外資產。人們那時候剛剛開始納悶戰爭年代的人怎麼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就像今天的人開始不理解那時候的人怎麼竟能這樣將投資這麼死生契闊的大事置之度外,為什麼那個時候,大家都比較開心那麼一點點?

而且,那個時候還沒有互聯網、微博、百度和手機色情,甚至也不存在“暢銷書”這個玩意兒,書就是書,基本上都有些值得膜拜的冷豔氣質或者不怒自威的強大氣場。真的,那時候沒有“暢銷書”,隻有教科書和課外書的區別。前者無趣卻有用,後者無用卻有趣。

我記得那時候書與書,甚至是人與人的關係,就這麼幹脆利落、擲地有聲。

拜那個時代的氣質和那場怪病所賜,我才有時間徜徉博物館空曠無人的一座座天花高挑的大廳,我的青春期就是這麼一邊脫線越軌,一邊開天辟地、拓展疆土。說那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不為過。

那時候我得到並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叫作“獨立判斷”,是免費的。

我在曆史博物館曬得到太陽的大窗子的角落睡過午覺,醒來後發現自己能夠理解,同一塊石頭既可以在工匠的手裏變成風景,也可以在囚徒的手中變成武器,你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在相當程度上取決於你的心裏有什麼,住著什麼樣子的“神”。我在自然博物館的落地玻璃展櫃前因為凝神觀看一隻普通又惡心的潮蟲差點撞得頭皮血流,事後一點兒沒為當時的博物館還買不起安全玻璃這件事後怕,倒是一直在納悶為什麼那麼普通的一件東西,一旦擺放的位置發生了變化,就顯得那麼高高在上,甚至帶上了神秘主義的美感,有了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了呢?凡此種種,總之那一年,在博物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和空無一人的走廊陰涼下,發生的事情,如同慢慢從沙漏一頭流向另一頭的細沙或者慢慢滲入破漏鐵船底艙的海水,漸進性的,但也是決定性地改變著我的個性、想法、吞咽口水的聲音、眨眼的速率和血液被泵出心房的壓力,使我成其為我,而不是別人。

後來我成了一個不斷旅行的自由職業者,去了更多的博物館和美術館。它們散落在世界各地,有的如龐然碩大的史前生物,有的,則如被世界拋棄的遠海孤島上的細小蚊蠅,但對我,它們都是奇跡般的存在。

博物館和美術館不同,前者是讓人們欣賞科學的藝術,而後者,則是讓人們欣賞藝術的科學。對很多旅行者而言,前者是行程單上的最後一項,而且是“機動項目”,或者根本就不包括在行程單上,而後者則是很多旅行團的“必看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