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沒有東西會改變,沒有人會死去”1(4)(1 / 2)

《瑪麗》的中心主題是回憶。這點在小說的題記中就昭然若揭。題記引用了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兩行詩:“回憶起陰險的往昔 / 回憶起甜蜜的初戀。”相比於可觸摸的現實,幽暗的過去變得更真實、更有生機。這不是一個隨意之舉,而是一個強力過程。這一過程不僅幫助加寧克服了對家園和愛情的失落感,而且最重要的是,幫助他恢複了自我意識。正如他即將墜入萬念俱灰的深淵之時,回憶像洪水一樣衝刷他的意識,完全抹除了任何當下世界的痕跡,導致時空突然神奇倒置,“栩栩如生的過去使得現在變成鬼影憧憧”。加寧說自己就像“一個神,重新創造了一個已經毀滅的世界”;這並非隻是在暗示他偶爾的自我放逐和自我逃避。這一目的明確的創造行為,不隻是簡單“複活”過去,更重要的,是從一閃即逝的意象和遙遠縹緲的記憶中,“複活”一個可以觸摸的心愛姑娘。回憶有一種儀式般的功能,有潛能帶回那些一度似乎永遠消失在時間的鐮刀之下的事物。納博科夫的小說中,從加寧(《瑪麗》)和喬布(《喬布歸來》)到亨伯特(《洛麗塔》)和珀森(《透明》),這些人物都設法用這種方式操縱回憶之力,隻不過他們往往被刻畫成誤入迷途的悲劇角色,徒勞地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粗看之下,加寧放棄與瑪麗的重聚,這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以此方式,他是在承認,重聚與否,與他當前的困境本質上並無關係。納博科夫傳遞這一點是通過視角的重要轉變,從而啟動了一個平行時空的逆轉。在去見瑪麗時,加寧驚訝於清晨中城市街道的氣息,似乎與他的回憶一樣晶瑩燦爛。這一幻覺的效力,使這個朦朧縹緲的世界——他的柏林、那些流亡者和他們的公寓——連同俄羅斯和瑪麗,立刻不可逆轉地拋給了幽暗的過去。最終獲得自由的加寧,將他的目光轉移到新的迫切的現在和令人激動的未知未來。

加寧在小說結尾經曆的轉變,折射出納博科夫“脫胎換骨”的必要性。更為複雜的是,加寧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可以與俄羅斯文學傳統中的“多餘人”相提並論。漠然、疏離、厭倦、失意、孤僻、非道德、憤世嫉俗和理想幻滅,這些經典特性,放在一個勇敢浪漫的冒險行為被當下的惰性閹割的時代,讓同時代的俄羅斯流亡讀者一眼就能將加寧認出來,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主人公,如同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或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有趣的是,納博科夫第一部重要小說的主人公是典型的俄羅斯人,但他在下一部小說中卻立刻大膽地換了一幫德國人登場。似乎他是故意將“多餘人”那些特性都加於加寧一身,連同他生活世界中的“貧窮”、“鄉愁”和“人性的濕度”,統統拋在身後。

對於納博科夫來說,這一“脫胎換骨”的過程不隻是將其藝術從個人曆史的桎梏中解脫出來,而且是要切斷俄羅斯人都有的那種令人窒息的鄉愁重負。借助加寧,納博科夫展現了看待世界的新的方法,回憶不再是否定性的熵力,相反,卻意味著解放和啟迪。在短篇小說《語詞》中,納博科夫的敘事者竭力想說出他的悲傷,充分描述他心愛的俄羅斯,表達他巨大的損失,以便脫離苦海,但當他說到“最緊要的事”,卻終究說不出口。在《瑪麗》中,納博科夫暗示這“最緊要的事”不再重要,還有其他方式解脫悲傷,重獲快樂,不是通過複活幸福的過去,而是如加寧所示,將目光重新放在客觀的當下,意識到在日常生活最世俗的細節中都蘊藏著快樂。

納博科夫早期的作品中一再強調視角的轉換。在短篇《一封永遠不會抵達俄羅斯的信》中,敘事者說他的幸福是“一種挑戰”,抵消了他的孤獨,是一種永在的力量,蘊涵在所有給他帶來歡樂的事物中,如“潮濕反射的街燈,伸進運河黑水中謹慎拐彎的石階,一對夫妻跳舞時的微笑”。同樣,在1924年的短篇《仁慈》中,敘事者從拂過電車頂上的潮濕枝頭的敲擊聲中獲得了奢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