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傷悲挽救了《恐怖》中的敘述者陷入瘋狂(哪怕隻是暫時),但在別的地方,它卻威脅著摧毀悲悼者。在早前的兩個短篇《喬布歸來》(1925)和《撲棱》(1923)裏,兩個主人公都是突遭喪妻之痛:喬布的妻子因偶然觸電身亡,克恩的妻子是自殺。為了擺脫痛苦,兩人都求助於極端方式:克恩決定開槍自殺,喬布試圖重新體驗他們短暫蜜月旅程的點點滴滴,建構一個“不朽的”意象來取代亡妻。然而,部分複活過去的過程最終證明是亦喜亦悲。喬布努力的結果是近似於將妻子的亡靈注入一個妓女的身體,他付費讓她一起睡在洞房之夜的婚床上。反諷的是,他事與願違。夜裏醒來,他轉向躺在身邊的妓女,以為她就是亡妻複活。他開始“恐怖地、撕心裂肺地”尖叫,發出“陰森的長嚎”。震驚之下,他最終矯情地擺脫了痛苦的“煎熬”。
《撲棱》中的克恩在經曆了“瘋狂的七年之愛”後失去了妻子。妻子的死帶來了一個永遠虛無的“深淵”,“吞沒了一切”。他們在一起的幸福壓縮成了一塊“碎片”,粘在“他用來屏蔽宇宙氣流的一排搖晃的彩色玻璃”上;與別的碎片一樣,“在外麵的風中翻騰,逐一吹落”。這最後一塊碎片的失落削弱了他“從那未知、從那旋轉的天空逃脫”的能力。經過半年“遲鈍的憂鬱”,他冒險前往采爾馬特的滑雪勝地,但那裏“醉醺醺的”、“輕鬆”的氣氛沒有提供任何慰藉或轉移他的注意力。盡管在那裏遇見了英國姑娘伊薩貝拉,克恩還是猶豫地選擇了自殺——“在他看來,死亡就像一場滑翔的夢,像羽毛一樣降落。心如止水,沒有慌張,沒有疼痛”。 但是,在決定跳入那“深淵”時,他不經意間釋放出超自然的力量,感覺到更貼近他世界中的那些脆弱的屏障,它們以一個墮落天使的麵目出現。再次,有意行為的擬想結局證明很不可預測,因為那天使要找到的人不是克恩,而是伊薩貝拉。受到萊蒙托夫經典詩歌中的魔鬼所啟發,納博科夫筆下的天使勾引了伊薩貝拉;天使懷疑伊薩貝拉背叛了他,所以在克恩打算自殺的那天將她毀滅。
納博科夫早期小說中對超自然的召喚同樣表現於另一個寫於1924年的短篇《娜塔莎》。在柏林一個狹窄的公寓裏,赫列諾夫得了絕症,由年輕的女兒娜塔莎照顧。她是家中唯一在移民之後幸存的親人。雖然筋疲力盡,但她毫不畏縮,依然悉心照料父親,滿足他的任何要求。她似乎在保守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防止她陷入悲傷。她告訴鄰居,她有靈視,但又立馬說那是幻覺。然而,在故事結尾,她的靈視得到證實:她在街上看見了父親,並和他說了話,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死了。在產生這種靈視前,她感受到了光和熱,讓人想起納博科夫小時候的神智失常:
娜塔莎像被風帆推動,她的疲憊像在支撐著她,給了她翅膀,使她輕飄飄地沒有重量……她覺得自己變得很虛弱,那股默默的熱浪在沿著脊背穿梭。
盡管娜塔莎將這種輕飄飄的、夢一樣的感覺與疲憊聯係在一起,但事實上,它暗示了一種存在狀態,使她進入另一個空間——陰間,隻不過這陰間不像克恩的深淵,是仁慈的,不讓人覺得怕。赫列諾夫的幽靈麵含微笑,溫柔善良,和藹可親,完全有別於喬布亡妻複活的可怕場麵。
從他早期作品中明顯出現的鬼魂、魔鬼和亡靈複活,到他晚期作品中更謹慎但同樣可感覺到的“彼岸世界”的存在,納博科夫對超自然的處理,是他一生創作中表現死亡和來生主題的核心。事實上,這就是他“最重要的主題”。在為1979年納博科夫去世之後出版的俄語詩集所作的序言中,薇拉確認了這一點。她說,彼岸世界“浸透了他寫的一切”。 納博科夫首次討論這個術語是在1922年論魯伯特·布魯克的文章中,他寫道,“從來沒有詩人像布魯克一樣,用那樣糾結而創造的眼光洞察彼岸世界的薄暮”。 這篇文章認為,布魯克詩歌中的一些元素可視為強烈的表現符號。納博科夫在小說中利用它們(“輕柔、林蔭、透明氣流”)來象征“彼岸世界”的在場。布魯克斷言,死亡“隻是一種驚奇,一個意外”,搶先說出了納博科夫在1923年戲劇《死亡》中完全相同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