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好打糖鑼兒是個什麼買賣。到現在了,也沒明白。我有個遠房舅舅慶子舅在他還五六十歲時經常跟我說起他認識的一位“霍叔”的故事,憑著還有些記憶,我就嘮嘮,您也摻和摻和,茲當解悶兒:
記得那位打糖鑼的小販姓霍,孩子們“霍叔、霍叔”地叫著,也就順順當當地成了我們的小長輩。霍叔,白淨臉兒,和善的麵孔上一對兒酒窩總那麼掛著。一年四季總戴著一牙兒小帽兒,天涼了黑氈帽兒,天熱了換白洋布帽兒。一看就是勤謹人兒,不大的歲數,小腰都塌了。左肩膀肩著大號荊條筐,紙糊的小櫃,高高地杵在筐裏麵,左手拿著糖鑼兒,右手握著木棍,敲多少下,由霍叔自個兒把著哪!
您要問啦,紙糊小櫃幹嗎使的甭急呀,我這就給您念叨念叨。紙糊的小櫃三尺見高、尺半見寬,小格子架著,分著幾個類別。櫃格子裏全是小玩意兒:紙馬車、彈球、小風箏、猴皮筋;木頭條子做的小木槍、小麵具、小盒子、小木人;泥捏的孫行者、豬悟能、赤發鬼、黑旋風;紙板拚擺的小園景、小閣樓、小人物、小動物。一小半是霍叔自個兒的小手藝,一多半是找地兒
躉的。
糖鑼兒,沾“糖”字,必須得交代一下。霍叔的“糖”,不是吹糖人兒的糖,也不是關東糖的糖,更不是海外口岸進的奶糖。他賣的糖,叫糖不外行,叫小點心也不露怯。便宜,是他的主打牌。尋根兒問他,“不禁餓,不當食兒,更不抵飽兒!”一瞅,自製的唄!
霍叔賣的進嘴兒的,美名“人參糖”。叔說得清楚,肯定不會擱人參,那玩意兒多貴那!大人說,人參糖加了一種佐料叫“白土子”,與糖粉摻和加工加工就成了人參糖。味兒甜中微苦,像是擱了一味藥,專招小孩兒過嘴癮。
大人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人參糖怎麼這麼招人兒霍叔茲當沒聽見,淨跟貧小子們逗貧哪!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翻過來一想,幹嗎實話實說嘍!拿著人參糖,這叫“拿糖”,小孩才往跟前兒湊,漏了底,還認誰是誰呀再說了,可口可樂百年了,秘方還糗在保險櫃裏不是
霍叔活泛,人參糖弄得就跟小人參的模樣兒似的,長長的,有粗有細,半透明的。還有的糖,做成了糖墜兒、糖錘兒、糖圈兒、糖錢兒、糖核兒,活靈活現的,專吸小孩兒眼球。糖擱在盒子裏,分著哪。荊條筐裏,一小盒一小盒的,排放得很齊整。隻要霍叔的筐一撂地,孩子們湧上了,蹲著且瞅那,不錯眼珠子,小嘴兒嘰嘰喳喳不消停。霍叔那兩酒窩,深了去了。
男孩愛玩馬車,對刀戟劍叉親,小風箏捧在手心兒了,生怕自個兒飛嘍!女孩愛猴皮筋,看著拽包想要,瞅著糖墜兒還琢磨怎麼掛在耳垂兒上哪!人參糖更是饞人,尤其那些個小玩意兒,嚐一塊,就褪不去想買的欲望。
我的心思淨放在紙糊的小櫃子上了。霍叔自個兒做的小人物精巧,不知是不是人家裏祖傳紙板鉸的《三國演義》中的“三結義”弄活了,黑臉李逵、紅臉關羽、大耳垂肩的劉玄德,略有誇張,但誇張得恰到好處。各種顏色點得細膩,該紅則紅、該綠則綠,筆法兒也很圓潤。木板塊雕的《西遊記》,個兒頂個兒的神靈活現:悟空腦袋上的緊箍咒都很清楚,唐僧連同白馬的表情都那麼閑哉淡然。齜牙咧嘴的妖怪,用筆描得可好玩了。泥捏的小人看似隨心所欲,細看很有功底。《水滸》中的“三打祝家莊”,各式人物各有各的風采,各有各的模樣。
霍叔跟我熟,知道我喜歡他的小玩意兒,每一次都沒少買,霍叔明的暗的貼補我些個人參糖。過了一段時辰,人心惶惶,有錢的主兒緊著往京外顛兒。霍叔隔三差五還是來胡同串,小糖鑼兒還是依著自個兒的意思,願意響幾下響幾下,還是把肩上的荊條筐撂地兒,與孩子們樂和,茲當街上什麼都沒發生。
本來我的三國人物沒湊齊,想讓叔抓點兒緊,再雕幾個出來。那幾回,叔的筐照扛來了,可小紙櫃子上沒了經典。人物有,換了曲調,神采都不一樣了。戚繼光擊退倭寇,刀光劍影,小心翼翼擱在最不起眼的地兒,向人小聲地介紹。嶽家軍大戰金兀術,秦檜跪拜嶽元帥,穆桂英長城烽火台上出奇兵,史上傳奇的愛國英雄都有。再瞧那神色:一掃以往的委婉、婀娜,一掃以往的脂粉氣、書生氣,難得的男將領橫眉立目,女兵們揮刀搭弓,不用問,就知曉霍叔的意圖。沒敢跟奶奶要錢,偷偷把平日裏攢的零頭換成了戚將軍戰勝倭寇的英姿。當夜貓在被窩兒裏,摸著將軍配掛的斬倭刀,我好一陣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