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隻要有奶吃,和尚也是娘(3 / 3)

朱重八忙合上經卷,站起來長揖。佛性卻發現經卷裏夾著別的書,已露出邊角來。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裏邊的夾帶,原來是一本《玉壺清話》。

“好啊,你敢在佛麵前鬧鬼,貧僧將就你,你也得將就貧僧啊。”佛性有些氣了。朱重八也覺得有愧,趕緊說道:“弟子再不敢了。實在是因為經書味同嚼蠟,怎樣用心也看不進去!”

“又胡說。”佛性說,“看不進去,是你淺薄,沒緣分。”他抖動著那卷《玉壺清話》,“這是專門寫宋太祖軼事的帝王之書,你看這個做什麼?”

朱重八不免眉飛色舞起來,開始大講自己的獨到見解,什麼對人要寬容、仁愛,得人心方得天下。

“這與你當和尚何幹?”佛性打斷他。

“隻是看看而已。”朱重八講起書中的一段,“宋太祖即皇帝位,有一回見了周世宗的幼子,問是誰,宮嬪答是周世宗的兒子,太祖問從人該怎麼處置?”

這時佛性替他說了下麵故事,趙普主張殺掉,潘美不言可否。

“原來師傅也看過,”朱重八笑道,“不隻是徒弟不守佛規呀。”

“又胡說,”佛性說自己是入佛門之前看過的,沒忘而已。他問朱重八:“知道趙匡胤為什麼不殺周世宗兒子嗎?”

朱重八脫口而出:“一是仁愛之風,二是廉恥之心。宋太祖不是說了嗎?即人之位,再殺人之子,天理難容。所以他讓潘美收養了這孩子。”佛性點了點頭說,“趙匡胤的寬厚仁慈還有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飯,在碗裏看到一條蟲子,當時侍者臉都嚇白了,按說廚師、禦廚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趙匡胤對他們說:千萬不要讓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蟲子的事,他們會心上不安。”

朱重八不禁點頭三歎:“隻有這樣,才能有天下。”說這話時,眼裏閃閃發光。

佛性顯然注意到了。他說:“你知道趙普這個人嗎?”

“是宋太祖的賢相啊。”朱重八顯得有些激動。

佛性稱讚趙普靠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論語打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全夠用了。朱重八稱趙普是孔明、張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則得天下。佛性不無揶揄地問:“你想結交這樣的賢人嗎?”

“沒緣分啊。”朱重八說,“一個出家人,更不需要了。”佛性說他倒知道幾位曠世奇才,號稱浙西四賢。朱重八兩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問是哪幾個?

佛性說,“四賢中尤以劉基、宋濂為優。劉基字伯溫,博通經史,是兩榜進士,當過縣丞,後來做過江浙儒學副提舉,看到朝廷腐敗,恥於為伍,便回到青田老家去隱居了。”

“要是能認識他們就好了!”朱重八頓了頓又問,“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浦江的宋濂,他被元朝廷委為翰林院編修,根本不屑於去,隱居在龍門山著書立說。”

朱重八喜形於色道:“這不是今世的臥龍、鳳雛嗎?是不是得一人可得天下?”佛性笑道:“這豈是你我方外之人所能論及的話題。”

朱重八不言語,卻拿出紙筆,記下了“青田劉基、浦田宋濂”幾個字。佛性意味深長地望著朱重八笑。

其實朱重八並不知道,佛性原本是世俗中人,是一位有宏大抱負的飽學之士,他是劉基的座師,親自教誨劉基三年之久,後來因文字獄犯事,才躲到寺院裏披起了袈裟,有機會就想為自己的學生劉基物色明主,他認為劉基就是張良、趙普一樣的人物,遇到明君就能成就大業。

他此時竟看出來朱重八日後必稱雄天下嗎?也許連他自己也處在朦朧中,但朦朧的幽靈往往會聚而成形,成為現實。

監守自盜

幾個月的時光,在木魚聲和誦經聲中滑過去了,朱重八的工夫不在佛經上,他跟著佛性,長了不少知識,他變得深沉多了。

皇覺寺的長夜無比寂靜,長明燈也顯得暗了,朱重八還在看書,隻是不再用經卷打掩護了。突然有人叩擊窗欞,朱重八放下書本,走到門口,推開紅漆木門,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是湯和、徐達、吳良等人。

朱重八一點頭,幾個人溜進佛殿,朱重八忙掩上門,問:“深更半夜,你們怎麼溜到廟裏來了?又是肚子餓了?上回給你們偷饅頭,差點挨了二十大棍。”

徐達說:“今天不要吃的,弄點錢。”朱重八心想,這回胃口更大。吳良指著湯和說:“他要領我們投軍去。沒聽說嗎?天下到處都反了!”朱重八聽了心裏一動,但他不明白,去就去,要錢何用?

湯和苦笑著說:“總得打造幾件兵器呀,不然人家瞧不起咱們。”朱重八正色道:“我哪有錢?這身破袈裟當了也值不了半貫錢。”

湯和豈不知道朱重八是兩袖清風!他的眼睛一個勁地在佛殿裏搜索,最後定格在巨大的銅香爐上。

朱重八立刻明白了,忙說:“你打香爐的主意?今天是我守夜坐更,若失了銅香爐就是監守自盜,我不得被亂棍打死呀!”

徐達說:“這好辦。我們可以把你綁起來,口裏塞上爛草,你就沒有幹係了。”

“虧你想得出。”朱重八走過去,拍了拍那個餘煙嫋嫋的銅香爐,“這玩意少說也有八百斤,白送給你們,你們也扛不走啊。”

湯和不以為然,說了聲:“你小瞧人!”大步跨過去,雙手抱定香爐,一蹲身,向上一挺,香爐離地二尺,放下後,他說:“徐達比我力氣還大呢,我們抬上它走,輕而易舉。”

朱重八想了想,默許了,讓他們去找條生路也好,這大災之年,留在濠州也得餓死。

湯和說:“你和我們一起走算了。還真想成佛得道呀!”朱重八要他們先去,看看那個起兵造反的是不是個禮賢下士的人物,能不能成大器,到時候再說。

朱重八不是膽小,也不是沒主見,更不會忠於元朝的正統,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沒有摸清底細就投奔他人,是有極大風險的。

“也好。”徐達把捆在腰間的繩子解下來,說了聲“隻好委屈了你”,就與吳良一起,三下五除二將朱重八綁在楠木殿柱上,又用繩子捆了香爐。徐達對如來佛像深深鞠了一躬:“得罪了,日後再買一個奉還。”他動作麻利地抽了兩根粗門栓,四個人抬起香爐出殿去了。

當徐達幾個人開啟厚重山門時,驚動了還沒睡實的知客僧空了,他急忙披上僧衣下床,順手抓了一根長棍跑了出來。看見徐達幾個人抬著巨大的銅香爐剛剛下了山門台階,空了大吃一驚,追了幾步,怕不是對手,隻好折回院子,拚命敲起柏樹下鍾亭裏的大鍾來。一時僧眾紛紛起床,大多數持械而來,頓時火把燒天。

空了大叫:“有賊人盜了香爐去了!快追!”和尚們奔出山門,沒等接近徐達幾個人,隻見徐達、湯和四人已經放下了香爐,四人如猛虎下山,赤手空拳迎戰眾僧。

隻幾個回合,和尚們就支撐不住了,有的被打趴下,有的潰退進山門,有的受傷吐血躺在地上直哼哼,無論空了怎樣叫喊,也沒人敢上前了。徐達向和尚們抱抱拳,大聲說:“對不起了,別那麼小氣,借銅香爐一用而已。日後打個金的供奉殿裏也不是什麼難事。”說著,四人抬起香爐三步並作兩步不一會兒就走遠了。

空了借著火把的光亮仔細辨認,突然“啊”了一聲。

這時佛性大師也被驚動了。他走到山門時,已經看不到徐達一行人的身影了,遂問:“什麼人這樣膽大包天,偷盜都偷到佛殿來了?”

空了憤憤不平道:“什麼偷,這分明是搶!我方才認出來了,為首方麵闊口的還有那個一臉胡子的黑臉賊,都是如淨的同黨,那天他偷了饅頭就送給了他們!”

佛性說:“你認得仔細嗎?”

空了說:“錯不了。沒家親引不來外鬼,這朱重八一條魚腥了一鍋湯,倘此人留在寺中,貧僧隻好另尋棲身之地了。”這話一落,好幾個和尚都說:“我也走。”“貧僧也找個寶刹去掛單。”

佛性在人群裏沒找到朱重八,問道:“如淨他人在哪裏?

這時空了突然想起來了,今夜是朱重八在大雄寶殿坐更。他決定去看看究竟,和尚們呼呼啦啦地跟在後麵。到了大雄寶殿,發現朱重八正在那裏掙紮,不但身子綁著,口也是堵住的,隻嗚嗚地亂叫。

雲奇鬆了一口氣,如悟也說:“如淨沒吃歹徒一刀,也便宜了。”這寺廟裏隻有佛性、雲奇、如悟對朱重八親近些。

空了四處打量一陣,心裏思忖:“我才不信!焉知這不是監守自盜的苦肉計?”他走上去,一把扯出朱重八口中的亂草,冷笑道:“你給我招,你是怎麼勾結同黨來盜佛殿香爐的?”

朱重八見佛性也走了進來,就煞有介事地大叫:“冤枉啊,師傅!我吃了苦頭,他反說我通賊。”

佛性當眾不好過於偏袒,就冷著臉說:“空了已經認出那幾個賊子,正是你送饅頭的那幾個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朱重八隨機應變道:“一點不錯,我可憐他們,都是一個村的朋友,就不曾防備。他們是窮瘋了,非逼我和他們一起盜賣香爐,我不答應,他們就把我綁起來了,我當初真不該可憐他們!”

空了插話道:“誰信你的鬼話!”

佛性本來就不想深究,朱重八這樣開脫自己也說得通,便對眾人說:“算了,貧僧想,如淨斷不會幹出這樣吃裏爬外的事來。”他回頭命如悟替如淨解開繩子,又吩咐眾僧:“都回去歇息吧,大家都要小心點,天下不太平,匪盜四起,佛門也難保清淨太平了。”

既然住持想放朱重八一馬,別人再說什麼也沒用了,眾人隻好陸續散去。

這件事後不久,朱重八抽空回過兩次家。破敗的屋子隻剩了空房架子,連窗戶和門板也叫人卸去了,他站在衰草一尺多深的院子裏,心想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窮人家也還有更窮的來光顧。想起帶著侄兒朱文正遠走他鄉的大嫂生死未卜,心裏很不是滋味。

朱重八最大的心事是讓父母和長兄的屍骨入土為安。幸好又是佛性大師出麵,找了鍾離村的財主劉繼祖。看在佛性的麵子上,劉繼祖總算答應在自家墓園旁邊讓出一小塊地,作為朱家葬父母的地方,朱重八一連給劉繼祖磕了十個響頭,許願說日後若有出頭之日,必當厚報。劉繼祖頭也受了,心裏卻不把他的話當回事,他不相信,眼前這個幾乎不能活命的小和尚,還有什麼出頭之日!

墳田是在一塊田地中,四周圍種有鬱鬱蔥蔥的鬆柏。旁邊是一條小河,河灣裏一片亂石塘,巨石裸露,荊棘叢生。

在劉家墳山旁邊,新立起兩座墳堆。朱重八在墳前焚化紙錢畢,叩了幾個頭後站起來,走到佛性大師和劉繼祖麵前,趴下去叩頭,說:“朱氏一門沒齒不忘長老和劉老爺的大德大恩!”

劉繼祖歎了口氣,抬眼望著遠處,隻見大路上塵埃滾滾,逃難的人群啼饑號寒,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

劉繼祖說:“連年蟲旱瘟災,民不聊生,再這樣下去,我也得逃難去了。”忽見一隊元朝的騎兵在難民中左衝右撞,不斷地在抓人。抓到的青壯年,頭上都被裹上了紅巾。

佛性不明白他們這是幹什麼。劉繼祖一陣冷笑,道:“這是無能官軍對付上司的把戲。北邊不是鬧紅巾軍嗎?官軍奉命來剿,不敢去抓捕真的紅巾軍,就抓難民,裹上紅巾送到官府去頂數,塞責領賞。”

朱重八冒了一句:“這樣的朝廷不亡,有何天理?”

聽了這話,劉繼祖嚇了一跳,元朝的連坐法,會因為這一句話把全村人斬盡殺絕,朱重八從小的頑劣他是領教過的,入了佛門還這麼放肆令他想不到。

劉繼祖不禁擔憂地看了佛性一眼,佛性說:“這豈是我們出家人所該議論的?快跟老衲回寺院去。”

朱重八望了一眼父母兄長低矮的小墳堆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