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隨身帶了一個自己裝成冊的記事簿,他把一路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他不知道日後會有什麼用,但他覺得會有用。還有一套破舊的《資治通鑒》,是從書肆討來的,他也是有空就看,用心揣摩。
朱元璋私開糧倉
佛性大師在轉年春天要遠行,他是那種對佛經有獨到領悟的大師,聲名遠播,所以連年有古刹名寺的住持來請他去講經布道,這一次他要去九華山、普陀山和天童寺。
朱重八聽到消息,心中生出一種無依無靠的失落感,沒有佛性的關照,皇覺寺還是他安身立命的場所嗎?
開春萬物生,久旱的大地已經被斑斑駁駁的綠草覆蓋。也許是地力已盡,那小草不像從前那樣茂盛、油綠。
佛性大師已是一副行腳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錫杖銅缽,兩個小沙彌替他挑著些經卷。皇覺寺僧眾上下都來送行。佛性說:“老衲此次去奉賢寺弘法講學,也許還要去普陀山,多則半年,少則幾個月便歸,各位要謹守寺規,好好修行。”眾人諾諾,都道師父保重。
佛性掃了一眼人群,始終未見朱重八的影子。他很納悶,照理說朱重八是自己最為關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別人深,他怎麼會不來告個別?當佛性走到長亭時,見朱重八已經等候在那裏了,佛性露出笑容,說:“你行事總是與眾不同,又何必送到十裏長亭呢?”
朱重八說:“我真舍不得師傅走,我願聽長老講經說法,我更喜歡聽您講佛經以外的南朝北國。”佛性笑了,囑咐他:“師傅遠遊的日子,你切勿惹是生非,隻管閉門讀書,選擇愛讀的去讀就是了。”
佛性深知朱重八的誌向根本不在青燈黃卷,所以也不勉強朱重八,當初剃度他,也是想給他個安身之處,讓他好好讀點書。
朱重八很感動:“長老此去浙江,必能見到劉基、宋濂了?”
“也許吧。”佛性又笑了,“我順口說了一句,你竟如此上心。”
朱重八說:“大師在講‘見賢思齊焉’時不是說過了嗎?近朱者才能赤呀!”佛性很覺欣慰,雙手合十說:“保重,後會有期。”
佛性走後不久,皇覺寺越來越難以支撐了。這年黃河決口,災民潮水一樣往南湧,討飯找不著門,竟把兩淮一帶剛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個精光,比蝗蟲過後還幹淨,蝗蟲畢竟隻食嫩葉,饑民連草根都挖出來吃了。
皇覺寺承受了空前的壓力,這裏成了災民的避難所。山門外,台階上下,紅牆外,山坡上,到處是難民,他們奄奄一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跪在那裏磕頭不止,口中念叨著:“佛爺慈悲慈悲吧,餓死我不要緊,救救我的小孫子,給我家留條根吧。”
但見山門緊閉,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廟牆上來回巡邏,唯恐饑民湧入寺中。佛性走後,空了做臨時住持,他唯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災民入寺,也絕不設粥棚,他對寺中和尚們說:“要麼我們自己先餓死,要麼狠下心來,閉眼不看凡間事。”
朱重八卻不以為然,他說:“佛門不是講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嗎?咱們倉庫裏不是還有些米嗎?開個粥棚吧,師傅。”
空了冷冷道:“不是貧僧不可憐災民,咱們這麼個小寺,實在是杯水車薪啊!救濟災民,這本是官府的事。”
雲奇也覺得不忍心:“大人猶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東西的孩子實在可憐。”
“住口!”空了拉下臉來說,“佛性大師雲遊在外,本寺是貧僧充任住持,出家人固然應以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那點糧夠什麼?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什麼叫僧多粥少?大家現在明白了吧?誰也別再多言,再有惑亂人心者,當重罰嚴懲。”說罷走了。
朱重八說:“這個空了,真是空了,沒心沒肺沒人味,可不是空了嗎?”如悟笑了起來。眾僧漸漸散去後,朱重八把雲奇、如悟叫到石經幢下,說:“你們倆有沒有膽量?”
雲奇知道他一向詭計多端,就說:“你別把我們往死路上領啊!”
如悟卻說:“我不怕,你說一,我不說二。”
朱重八用讚許的目光看看如悟:“佛門有話,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是什麼?是佛!現在山門外,多少快餓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飯,就能活命。我們救了他們,你們說,佛祖會怪罪我們嗎?”
雲奇說:“那倒不會。”如悟瞪大了眼睛:“你又要偷饅頭嗎?”朱重八哈哈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道:“哪有那麼多饅頭。”他讓他倆湊到自己跟前,小聲說了幾句,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雲奇嚇得連連後退搖手:“饒了我吧,被抓住了還不得叫住持亂棍打死呀!”如悟說:“我爹說我不好養,才把我舍到皇覺寺來,跟你幹了,隻求別再當燒火僧就行了。”
朱重八忍不住笑,說:“那咱們倆幹。”又伸手拍了一下雲奇的肩膀:“你不幹行,但你若是出賣我們,我可饒不了你!”
雲奇忙表態說:“那我成什麼人了?你們放心,我是一問三不知,行了吧?”朱重八點點頭,吩咐如悟:“半夜時下手,我打開山門放人進來,你趁機打開糧倉。”
如悟答應了一聲,又問:“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開倉啊?”
“笨!”朱重八說,“饑民一進來,還不大喊大叫!你聽見喊叫就開倉門。”如悟點點頭。
到了夜晚,不知何時起風了,寺外饑民的呼號啼哭聲清晰可聞。寺裏更是如臨大敵,空了親自手執一柄月牙鏟與帶棍僧們在紅牆上來回巡邏,牆上火把閃亮。
糧倉門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幾個破籮筐後頭,側耳聽著牆外動靜。朱重八手執火把,扛著一把大板斧來到山門前。原來的守門和尚忙將火把遞給他說:“你怎麼才來換我?困死我了。”朱重八也不言語,站到了門口。等換班的和尚走遠後,朱重八掄起大板斧就向山門猛砸,哐哐幾聲後,巨鎖墜地,門栓也脫落了。他拚全力用肩膀頂開大門,向山門外的饑民大吼了一聲:“進來吧,皇覺寺放糧賑災了!”
饑民們紛紛站起來,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句:“阿彌陀佛”、“佛祖開眼”和“搶糧去呀”之類的話,眾人潮水般湧入寺院。牆上的巡邏和尚聞變大驚,吆喝著跳下來,試圖阻擋洶湧的人潮,卻無濟於事,有的被擠到一邊去,有的還挨了打。
朱重八又低吼了一聲:“從東夾道往最後麵走,糧倉在那裏!”
人群聞言便又向東夾道奔湧。聽見山門那麵喊聲嘈雜,空了帶幾個和尚急忙向後院跑來。此時如悟正笨手笨腳地用大石塊砸糧倉大門的鐵鎖,剛剛砸開,空了就到了,一見大怒:“好你個佛門敗類!”說著掄起月牙鏟,掃在了如悟的腿上,如悟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沒工夫管他,正要重新關上大門,可是已經遲了,饑民早已湧到,木板糧倉登時擠漏了,麥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饑民們不顧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糧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些實在餓急的災民,幹脆抓起生麥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覺寺已是一片劫後景象,門窗俱毀,大雄寶殿和韋馱殿、觀音殿前麵的香爐、巨鼎東倒西歪,寺院已麵目全非了。饑民不但吃光了寺裏的存糧,也順手牽羊把和尚們偷存的私房錢、個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話說,好比是遭了一場蝗災,蝗蟲過後,茫茫大地真幹淨。
作為皇覺寺的叛逆,朱重八當然難辭其咎。可他做事狡猾,自己不顯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卻叫空了逮了個正著。在大柏樹下,如悟被五花大綁綁在樹幹上,寺院僧眾都木然地站在院子裏。
朱重八站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勵著瑟瑟發抖的如悟。空了踢了如悟一腳,說:“你說吧,誰是主謀?”如悟看了人群裏的朱重八一眼,很沒底氣地說:“是我自己——”
“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空了說,“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謀,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說出他來,馬上放了你。”
如悟嚇哭了:“千萬別殺我,是……是如淨讓我幹的。”
空了冷笑一聲,說:“我早猜到是他了。”朱重八不待別人動手,自動走出人群,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不關別人的事,你們放了如悟。”空了一揮手,叫人綁了朱重八,恨恨地說:“你是皇覺寺的災星!從前有佛性長老護著你,我們敢怒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話說?”
“我一點不悔。”朱重八說,“廟裏的糧食救了不知多少條人命,佛祖不會加罪於我的,我問心無愧。”
空了說:“可我們寺裏粒米無存了,今天就斷炊了,你讓我們都活活餓死嗎?”朱重八此舉本來是犯眾怒的,聽空了這般鼓動,立刻群情洶洶。一些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別跟他廢話!”
空了卻不想承擔私開殺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重八押到伽藍殿後麵的停靈配殿裏去,等佛性長老回來發落。朱重八和如悟被押走後,空了歎了口氣,對眾僧道:“本寺再也開不出僧飯了,各位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或還俗,或去遊方,各聽其便吧。”
眾人頓時沒了主意,一時議論紛紛。
畫餅充饑
朱重八和如悟被綁在兩根柱子上,背後的停靈台上就是棺材。這幾天他們白天一直被綁著,隻有睡覺時才有人來給他們鬆綁。
如悟情緒低落,整天閉著眼、耷拉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渴,我餓,我快要死了。”朱重八“哼”了一聲,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稻草,說:“你是個廢物,膽小鬼!你若不咬出我來,起碼有我能來救你。”
如悟神情慌張,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會來殺我們嗎?”
朱重八翻了翻眼睛,說:“他們都不敢開殺戒。沒事,死不了,咱們一定有貴人。”話音剛落,聽見有腳步聲在殿外響起,朱重八向門外看,如悟也睜開了眼睛,恐懼地望著門口。
來人是雲奇,朱重八馬上笑道:“哈哈,貴人來了!”
雲奇進來後,迅速為他們鬆了綁,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如淨啊,你快跑吧,我的腿傷了,也跑不快。”
雲奇說:“你們不用著急。廟裏的師兄弟全都跑光了,沒人來管你們了。你們兩個打算到哪裏去?”
如悟說自己要跟著如淨,朱重八嫌他沒主見又很窩囊,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帶你這個出賣朋友的人。”
“下回不再賣了還不行嗎?”如悟可憐巴巴地說。
朱重八聞言默然,想想又有些心酸,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帶了侄兒逃難去了,二哥入贅別人家,自己無處可去。
“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個飯缽,足夠了!”他安慰自己似地說,“百衲衣就是百家衣,吃百家飯也是佛門的根本。”
“好啊,”如悟趕緊道,“你能要到飯,我分半缽吃。”
朱重八瞅了他一眼,說:“好吧,你先弄點吃的,我們好上路。”如悟答應後想了想,就直奔糧倉,趴在地上,將那些散落在磚縫間的麥粒,一粒粒的拾起,好不容易才聚了半捧。他用這少得可憐的麥粒,熬了一鍋稀粥,三個人也顧不了那麼多,扒拉著幾口就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