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興說:“你這丫頭,隻有你敢跟父親打諢開玩笑,我們若這麼說他,非挨板子不可。”三兄妹打開院門,見郭山甫扛著白布招旗剛剛下驢,那驢兀自大叫,並且在門前石鼓旁打起滾來,騰起一陣灰土。
郭寧蓮忽然看見那驢再打一個滾,就會壓住一個人,那個破衣爛衫的和尚就蜷縮在石鼓旁。說時遲那時快,郭寧蓮騰身而起,穩穩跳下,雙腿一別,擋住了驢子。
郭山甫發現了石鼓旁臥著的人,竟然沒有被驢折騰醒。
郭興湊近看了看,說:“一個小和尚。”郭英叫寧蓮告訴管家的,弄一碗飯給這和尚端來。朱重八顯然聽到了“飯”字,一骨碌爬起來向眾人一揖:“阿彌陀佛,善哉,多謝施主賞飯。”
朱重八的貪吃引發了郭家人的一陣笑聲。
郭山甫沒有在意,郭寧蓮卻忍不住笑對兩個哥哥說:“好一個醜和尚。”郭興趕緊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說。”他怕言語無忌的妹妹觸怒了和尚。郭山甫偶爾掃了朱重八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來。他大步上前,不禁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朱重八來,把朱重八也看得不自在起來,自己也忍不住渾身上下察看,以為自己身上出現了什麼怪異。
見父親這副神情,郭寧蓮向郭英耳語道:“二哥,你看,父親大概從這個討飯和尚頭頂看到有九條龍盤著了。”郭英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終於對著朱重八頻頻點頭,自己喃喃地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昨夜觀紫微星從東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問朱重八:“師傅不知在哪座寶刹住持?”
朱重八很不好意思,說:“哪敢侈談住持!貧僧不過是個挑水僧而已。所在修煉之寺在濠州。”
“是皇覺寺嗎?”郭山甫顯然知道這座廟宇。
“正是。”朱重八強打精神,答道:“寺院存糧已吃光,眾僧都托缽雲遊去了,貧僧遊方三年,也走過好多個府縣了。”
郭山甫道:“記得皇覺寺有個極有學問的佛性大師,他仍在嗎?”
朱重八很驚訝,說:“他去江浙弘法未歸。先生認識我師傅?”
“有一麵之識。”郭山甫說,“佛性是學貫今古的大師,我一直疑心他本是仕宦中人。”
郭寧蓮提醒父親說:“怎麼隻管在外頭說話呀,是不是想請師傅進去一敘呀?”
“當然,當然。”郭山甫對朱重八笑道,“請師傅到寒舍一敘,務請賞光。”郭寧蓮笑說:“他可能都餓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請他呢。”話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兒一眼。
朱重八認真地看了郭寧蓮一眼,說:“小姐說得對,貧僧現在是饑腸轆轆,什麼禮節都可免去,吃飯要緊,民以食為天,和尚亦然。”一席話說得幾個人大笑。
泄露天機
一桌豐盛的菜肴擺在了郭家古香古色的客廳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重八,兩個兒子作陪。
朱重八已經換上了一襲長衫,郭山甫請他入座後說:“明天我叫人給師傅做一領質地好一點的袈裟,你那件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重八覺得可惜,忙站起來:“扔掉了嗎?現在在哪裏?”
郭興說:“我叫人拿去燒了,臭烘烘的豈能再穿?”
朱重八不動聲色地說:“穿這樣的爛袈裟才是遊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縣,朝踏塵埃,暮投古寺,乞討為計,倘若穿一領華貴的僧衣,還有人會施舍殘羹剩飯嗎?”
“說的是,這叫真人不露相!”郭山甫讓郭英去看看,“別叫他們把袈裟燒了,拿去叫下人漿洗一下,縫補起來。”郭英答應一聲出去。大家入座後,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壺,笑問:“師傅飲酒嗎?”
朱重八言不由衷地說:“貧僧是受過戒的。”但話說得並不堅決,他真的想喝點酒。郭山甫哈哈一笑,說:“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不必這樣拘泥,但喝無妨,這裏又沒有別的釋迦牟尼信徒。”
朱重八也就不再推辭,與郭山甫、郭興碰杯後,飲了一大口,說:“先生怎麼斷言貧僧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應而已,我也說不準。”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觀察朱重八的麵相。剛回來就座的郭英對哥哥小聲揶揄地說:“父親大約從他這麵相上看到王者之氣了。”
郭山甫偏偏聽到了,他說:“這位師傅相貌奇偉,他這種相,冷眼一看,是凶相,但凶中有善,凶善相輔,恩威並行,必為大器之人。從五官來看,天地朝相,五岩對峙,極少見的。”
郭英用開玩笑的口吻問:“能當皇上嗎?”
朱重八覺得他在奚落自己,心裏頗有些不快,也不隱藏感受,開口道:“玩笑豈可這樣開?貧僧不過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弄?”
郭山甫瞪了兒子一眼,對朱重八說:“師傅寫個字,我給你測測。”朱重八笑了笑,說:“衣帛不周之人,能測什麼字……好吧,就測衣帛的帛字。”
郭山甫低頭琢磨了半天,又用筷子蘸了酒,在飯桌上寫了一個“帛”字,還是拿捏不準,就道:“回頭我得查查《易經》。”
朱重八便也不當回事,拿起筷子便吃菜。郭山甫看著朱重八的大耳朵,突然說:“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
這一轉折,令朱重八很失落,他放下筷子,追問道:“先生莫非看出我一事無成?”
“啊,不,不,”郭山甫說,“好比是萬事皆備,惟欠東風。”他仰頭望著天棚想了片刻,問:“先祖墳塋在濠州嗎?”
朱重八點點頭。
“墳塋走氣。”郭山甫又拿起筷子在桌上劃說:“乾坤來氣,氣走龍脈,雖在脈上,如果漏氣則龍脈斷,不是可惜了嗎?”
朱重八看到了擺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幾個羅盤,便問:“先生不僅占卜,也看風水是嗎?”
“是啊。”郭山甫說,“從前我給一戶兩科狀元家看過墳山。說也怪,他家接連兩科中了兩個狀元,卻都是有始無終,虎頭蛇尾,一個點了翰林卻暴卒,一個放了儒學提舉,走到半路上刮風翻船,也是一命嗚呼。這家人請我去看看墳地風水,我一看,他家墳上看上去後有青山倚靠,前有流水環抱很不錯,可那水是漏鬥狀,沙底河,存不住水。我給改看了一塊地,他家在下一個恩科又中了一個狀元,至今已做到禮部大堂堂官了,漢人有此殊榮,叫蒙古人、色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興說:“家父此生的最大心願是點一塊騎在龍脈上的皇帝穴。”
朱重八忙問:“點到了嗎?”
“我想為時不遠了。”郭山甫很有信心的樣子,“那樣的墳地,後人必有登大位,南麵稱孤的。”
朱重八一邊點頭,一邊大口吃肉,吃得不過癮,幹脆用手抓起來吃。“貧僧有句不該問的話,先生別生氣,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屍骨就能讓後人發跡的墳地,那風水先生為什麼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屍骨埋進去以榮子孫?”
郭興、郭英似乎覺得朱重八問得在理,都點了點頭,望著郭山甫看他怎麼說。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釋:“這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在冥冥中主宰著。過去俗話說,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鬥。你說的事,不是沒有人幹過。剛出道的時候,我一個師兄違背了師傅的教誨,給別人看好了一塊墳田,卻把自己祖父母的墳移了過去,還等著後人出將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個垮塌下來,屍骨無存,龍脈也蕩然無存了,他的後人至今仍在街頭賣火燒。所以,這並非人力可強求的。”
朱重八點了點頭,說了聲:“對不起,貧僧的發問多有不恭了。”
此時在郭家的廚房裏麵,灶火熊熊,下人燒了一鍋開水。朱重八的破僧衣扔在角落裏。郭寧蓮走進來後,忽然用力抽了下鼻子,問:“什麼味?怎麼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個拉風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裏的破僧衣,說:“可不是,老爺讓燒了它,和尚還舍不得呢。”他把燒好的一大鍋水倒在木桶中,用燒火棍挑起破僧衣扔到熱水中,衣服沾了熱水,味道更加難聞,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說:“小姐快別在這了,小心熏著。”
郭寧蓮連忙捂起了鼻子。
下人不解地說:“老爺也真是的,相麵相出邪來了,把這麼個髒和尚請到家裏來,好吃好喝地供著,他若能出息,我都能當宰相。”
郭寧蓮脫口而出:“也許是真人不露相,人不可貌相啊!”
至於朱重八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吃完飯後,郭山甫就圍著“帛”字在桌前轉悠著,苦苦地思索著,還拿出三枚製錢搖了一卦。郭興、郭英進來,忽見郭山甫雙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二人莫名其妙。見兩個兒子進來,郭山甫忙叫他們過來,然後指著卡片上的“帛”字說:“帛字斷開來是什麼?”
郭興比劃了一陣:“不是一個白一個巾嗎?”他弄不明白父親琢磨出什麼來了。
“你呀!”郭山甫很振奮地說,“這帛字,是皇字頭,帝字尾,組合起來暗合皇帝二字,朱重八了不得呀!日後要當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怎麼這和尚隨便寫個字,就漏了天機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麼樣?我說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著剛剛搖出的卦,在紙上畫出巽下坤上的圖案。
郭英問:“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郭山甫分析說,“這是升卦。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說多了你們也不明白,簡單說,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征,下卦巽風,性謙和,上卦坤地,性馴順,所以能不斷上升,所以《象傳》上說,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這與當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樣,王用亨於歧山,順事也。這是說,王者因亨通於王歧,吉祥而無過錯,六四以陰爻居陰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當年順應時勢得以建西周成就王業,這朱重八竟與周文王一樣的運命。”
郭英、郭興二人嘖嘖稱奇,郭英說:“這麼說,這倒運和尚是一條潛龍了?”郭山甫說卦象如此,須後事驗證的,他囑咐兒子,這些話,千萬不要對朱重八說破。郭興道:“那是,他會以為我們巴結他呢。”
郭家把書房騰出來給朱重八用。書房裏燈火通明,朱重八被安排在這裏睡太妃榻,他剛洗過腳,光著腳丫子在看書。門外,郭寧蓮和郭英不無淘氣地悄手悄腳在觀看這個“大命之人”。
郭英笑道:“這和尚挺能裝模作樣呢。”出於好感,郭寧蓮說朱重八談吐倒不俗,肚子裏像有點學問。客廳裏,朱重八放下書本,從褡褳裏拿出那本用紙釘成的毛邊紙本子,逐頁地翻著,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翻了片刻,朱重八又光著腳走到八仙桌前,坐下來,拿起筆筒裏的筆,蘸上墨,在自訂的白紙本上認真地寫起來。
郭寧蓮好奇地琢磨開來,“這和尚不一般,他寫什麼呢?抄心經?”郭英挖苦朱重八,“他可能在記流水賬,某年月日,某戶人家對他施舍了饅頭一個、餿飯半碗、泔水半升……”郭寧蓮忍不住笑出聲來。朱重八聽見笑聲,走到門口望了望,郭英和郭寧蓮早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