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記餛飩鋪。
正是飯口,鋪子裏人滿為患,大鍋滾出騰騰的白霧,香氣四溢,一碗碗半透明的雪白餛飩上撒著黃的蝦皮,黑的紫菜,碧綠的香菜,還點著些紅油,實在是好看又引人食欲,難怪人邁不動步子。
肩上搭著白毛巾的小二迎來送往忙碌異常,爽利地吆喝著把便宜又大碗的餛飩端到客人桌上。
秦雪戈有些猶豫地看著豆青瓷碗裏漂浮著的一層油花,但又有點經不住不斷飄散的香氣的誘惑,出來這許久,他確實餓了。
“坊間有言,不來這裏來吃碗餛飩,就算不得到過帝都。”男人說著將湯匙遞到他手邊,“不嚐嚐的話,我保證你後悔……”
秦雪戈將信將疑地接過勺子,舀起一隻餛飩送進嘴裏慢慢咀嚼,隻覺得入口輕滑,鮮香異常,連湯汁也是濃而不膩的。
“怎麼樣?”夜天佹輕笑著問,半晌才聽見少年模糊地“嗯”了一聲。
“真不容易……”他寵溺地歎了一句,下巴抵在手背上看那人低著頭細細地吃著餛飩,間或端起碗小口地喝湯,柔軟光滑的額發垂下來微微遮住眼睛,隻能看見低垂的眼簾上一排蝶翼似的纖長睫毛,映著夕陽的光輝在眼下打出一片陰影,顯得特別乖順,連總是有些蒼白的臉頰都因為熱氣泛起了雲霞似的緋色。
夜天佹情不自禁地抬手將少年傾斜的額發撥到耳側,露出一小片光潔白皙的額頭。
“你不吃嗎?”那人微微偏過頭躲避了一下,抬起頭看他一眼,點漆似的眸子似乎也比平時還要濕亮。
“嗯……當然吃。”男人說著握住秦雪戈的手腕,將他勺中還沒吃完的半隻餛飩吞進嘴裏,無比享受地品嚐起來。
秦雪戈鬆開手中的湯匙,瓷勺跌回碗裏發出叮地一聲脆響,他抿了一下被湯汁沾濕的嘴唇,站起來轉身便走。
果然隻是,
顯得乖順……
夜天佹好笑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是看著那人一襲雪白紗緞的背影,墨色的長發高高束成一把,隨著腳步微微晃動,他的心情便仿佛也跟著微微晃動著愉悅起來。
男人扔下銀子起身去追少年,狹長的眸子卻驀然閃過一道寒光,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將人拉到自己身側。
秦雪戈驚了一下,瞬間覺察到周圍暴長的殺氣。
電光火石間,餛飩鋪裏的兩桌客人已然拔出隱藏的利刃掀桌踏椅攻了過來,店主和其他客人尖叫著四散而逃。
男人下意識地將秦雪戈護到身後,極快地摘下腰間佩劍塞到他手裏,沉聲說了句“護著自己”,便轉頭與那群人纏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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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雪戈低頭看著手中的劍,那劍鞘上刻著繁複細膩的花紋,鑲滿珠玉寶石,說不出的富麗華貴,光彩奪目。
正是當初在溫孤他從自己那裏拿走的那把劍。
這個男人,說他是太過無畏好,還是太過囂張好,他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就不怕他從後麵給他一劍……
耳邊此起彼伏地響起骨骼碎裂和內髒受損的慘烈聲音,他抬起頭看向激鬥中的男人,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動作,卻從那份凶悍狠絕中,隱約看見他於千軍萬馬一路血透重甲九死一生拚殺過來的過往。
他竟幾乎忘了,這個男人本就是在亂世稱雄的野獸,嗜血又殘忍。
濃烈的鐵腥氣墨水一樣在空氣裏浮散開來,秦雪戈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溫孤,
往昔金馬玉堂衣冠滿座,到如今,卻隻剩寒煙衰草,斜陽逝水,一縷遊絲繞梁。
一同埋葬的,還有他那場注定要窮盡一生來悼念,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的時光與愛情。
指尖如那些無休無止的夢魘裏一般,又彌漫起潮濕黏膩的錯覺,
那些溫暖而蒼涼的液體滲進皮膚順著血管流入心髒,蟄伏盤繞在那裏隨著呼吸生生作痛。
他永不能忘,他摯愛的男人渾身浴血,死不瞑目的畫麵。
“秦雪戈,你信不信,我把他從墳裏挖出來,鞭屍三百,挫骨揚灰……”
燒灼般的疼痛又在胸口劇烈地翻湧起來,傾軋得他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秦雪戈深深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漆黑的眸子裏已是一片冰冷。
他慢慢拔出手中的劍,寒光流動的劍刃劃過劍鞘,微微震動著發出細微而鋒利的響聲。
隻要一劍就足夠了……
這是天賜的機會,一旦錯過,不會再有……!
迎麵吹來的晚風獵獵而生,落日把什麼都鍍了一層金似的,光線溫柔地流淌在他麵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