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虎關(十六)(1 / 3)

“黃鷹黑鷹打一戰,閃斷了黃鷹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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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蘭蘭很早就醒了。她奇怪地夢到了老順。爹遠遠地望她,眼裏淌幾行淚。這圖像很清晰,很抓心,就醒了。天還很黑,洞裏常有的潮濕味沒了。她發現。人很容易被騙,啥地方,進去醃一頓,就不辨香臭了。剛來時,還覺得洞裏的潮濕味很濃。幾個時辰後,啥味也沒了,這就好。但爹的臉,老在腦中忽閃,心就噎了。對爹,她有太複雜的情緒。自小兒她親近爹,爹對她,比兄弟們疼愛。她後來答應換親,除了不忍叫憨頭打光棍外,還不忍看爹的愁臉。那些日子,爹老歎氣,爹偷偷望自己的臉,可又不逼她,她就想:“算了,為了爹,把這輩子豁出去。”才點頭的。

後來,在生活的教育下,她成熟了。她發現,爹並不像她小時候想象的那樣高明。爹很愚,老做些很愚的事,老說些很愚的話。好些話就不入耳,心就不由自主地抵觸了。沒法。蘭蘭不想抵觸,心卻要抵觸。比如,爹叫她和白福湊合。她想,湊合就湊合吧,可她想湊合,心卻一點兒也不想湊合;再比如,爹不叫她信金剛亥母,蘭蘭想,不信就不信,又不中吃,又不中穿,可心卻說:不信她,再信啥?一輩子沒個信的,也活不出滋味來。而且,那信也上癮:開始不信,然後半信半疑,後來信了,再後來,按爹的話說,就“信出一頭疙瘩”了。對蘭蘭的變化,爹覺得意外,覺得不可思議,跟換了個人似的。這有啥奇怪的?人總會成熟的,心總會長大的。有冬眠,就會有驚蟄;有種子,就會生芽兒。那心,不時時在變嗎?心變了,人就變了。

可蘭蘭終究不能從心裏抹去爹。爹的影兒,在心上刻二十幾年了,想一下子抹去,也不現實。那影兒,一顯出,心就淒酸,老覺爹養大了自己,白養了。沒叫他好好享幾天福,自己不配做女兒。可這世上,配做女兒的又有多少?自己也是精屁股攆狼,連塊遮羞布也沒有。連生存,都自顧不暇了,老叫逐在身後的生活車輪,攆出狼狽的惶恐來。隻有在遇到金剛亥母後,才算為自己活了幾天人。至少,心是寧靜充實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空蕩,不再茫然四顧無有依止。可爹你流啥淚?

兩行淚悄然流下,被蘭蘭悄然抹去,再咽下湧到喉間的哽咽。這情緒,近來少有。別人眼裏,自己一定是六親不認了。可那認六親的前提是聽話,一聽話,蘭蘭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親們叫她充當的角色了。在那個既定的生活磨道裏,蘭蘭已轉了千百圈。那時,她多聽話,可生活也沒因她的聽話顯出它該顯的豔麗來。現在,蘭蘭不求豔麗,隻想寧靜,寧靜到啥也不想。經曆了暴風驟雨,她隻想找個寧靜的港灣,靜靜地歇一歇。爹,你哭啥?

夢裏的爹帶來的情緒漸漸遠了,蘭蘭又恢複了平靜。據說,那六道裏的眾生,在無休無止的生命輪回裏,都當過自己的父母。修行得道後,就能把眾生父母都救度出來。為了生生世世的父母,就委屈一下現世的父母吧,連那佛教的多少宗師,也六親不認呢。

蘭蘭心裏誦著咒。這樣,走過漫長的路,卻沒走;經了好多事,又沒經;聽到許多聲音,又沒聽;說過啥話,也沒說。這樣好。一誦咒,許多東西都退遠了。經的東西都成了描空的彩筆,雖也一下下劃,那天空裏,卻無一點兒影子。

蘭蘭喜歡默誦心咒。誦久了,心就飛向一個開滿桃花的島上,身邊是輕柔蕩漾的海水,耳旁是溫馨吹拂的清風,那水和風,就化了身心,把“我”融入了遼闊的江天。

這生存的所在,就隨即變了。潮濕沒了,零亂沒了,煩躁沒了,多了平和,多了寧靜,多了超然,多了清涼。那祖師咋說來著?“安禪不需佳心水,滅卻心頭火自涼”。這覺受,被稱為“禪樂”。

如果說蘭蘭的最初修行,僅僅是絕望了現實,想在虛幻中追尋寄托的話,到現在,已變為貪禪樂了。這禪樂,非言辭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體驗,非金錢可以購買,非權勢可以索取。至此,修行者有樂無苦。聽說,有人把宗教比為鴉片,這是行家之言。那禪樂,確如吸食鴉片般飄忽,迷離,甜暈,不過多了份清涼和寧靜。

有人把修行人當成了符號,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們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個人,都有一個精神世界。這世上無兩片相同的樹葉,也無兩個相同的人。麵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顯慘白。治萬般心病,得用萬般良藥。但這話,蘭蘭存在心裏。是非以不辯為解脫,你有你的千般計,我有我的妙消息。

她閉了眼。眼皮是世上最大的東西,一合,就把世界蓋了。蓋了好,那入眼的,多煩惱之誘因。那入耳的,入鼻的,入舌的,觸身的,都是煩惱。《西遊記》上,那猴子打的六賊,便是這六個。《心經》不是說五蘊皆空嗎?“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那眼見,耳聞,鼻嗅,舌嚐,身觸,都會引起貪心。有求皆苦,無欲則剛。蘭蘭就無求了,那愛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貴,無蹤跡,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隨它去吧。而我,棄了小愛換大愛,取了小貪換大貪,愛那金剛亥母,愛那六道眾生,貪那空行佛國,貪那永恒的涅槃之樂。

一股濃濃的悲襲來,熱浪隨之湧上心頭,湧出眼眶,臉上就涼刷刷了。這感覺,每每在極靜時湧來,淹了心。據說,這意味著悲心大發。那觀世音菩薩,就因悲眾生之苦,常灑淚珠。無數淚珠,化為無數度母。那唐朝的文成公主,就是綠度母的化身。又據說,許多大成就者,每想眾生受苦,多痛哭流涕。按這說法,蘭蘭便是進步了。但這悲,卻老是攪心。蘭蘭於是知道,自己的悲,並不是大悲,而是發自心底的某種情緒。那情緒裏,老晶出爹老樹般的身影,心頓時就亂了。

蘭蘭這才知道,自己六根沒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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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老順壞了那次“打七”的緣起,村裏說閑話的多了。有的說,那金剛亥母,連自己的牌位都護不住,叫老順一石頭砸成了兩截,咋能保佑村裏人?有的說,那護法神,連個關也護不住,咋能擋住末日的火風和猛獸?大頭也三番五次進洞幹涉,動員人們不要迷信,要勞動致富。好些人的心,就叫白虎關引了去。畢竟,那兒有黃燦燦的金子。“打七”者明顯少了。洞裏常住的,隻有蘭蘭和幾個女人,但多數時分,女人們都在閑聊。

這天,蘭蘭正在持咒,鳳香進了洞窟,悄聲說:“你爹叫你。”蘭蘭不應,自那次出了家門,她怕見家人,雖也想,可怕見。開弓沒有回頭箭。既出來了,死在外麵,墊狗肚子,也不想進去看人家臉色。嫁出的姑娘,潑出的水。而且,自己又是灰頭土臉地進門,又土臉灰頭地出門。那爹娘的影兒,雖時時在腦中忽悠,但總叫蘭蘭晃沒了。隻有在不經意的恍惚裏,爹媽才偷偷襲來,拽出她滿腔的酸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