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虎關(十六)(2 / 3)

“你爹叫你。”鳳香又說。

蘭蘭說:“你帶個話,就當我死了。”鳳香說:“人家好心來看你。去,見一下。”蘭蘭說:“你說,就當我死了。”鳳香冷笑道:“沒見過這號當女兒的。你修個啥?難道有不孝的修行人嗎?”

蘭蘭打個哆嗦,才慢慢起身,出了洞。遠遠地,就聽到土地廟傳出爹的聲音,心中有股奇怪的情緒湧動了。她很想哭,卻聽到父親的話了:“我養了她的身子,養不了她的心。就當我白養了。”

聽到這,蘭蘭心頭湧上的酸熱突地沒了。

蘭蘭極力不去望爹。她垂下眼簾。她感覺到爹射向自己灼熱的視線了,聽到爹熟悉的氣管的噝噝聲。聽得爹說:“丫頭,回家吧。北書房給你收拾好了。”

蘭蘭木然了臉。她很想看爹的臉,不知他是否瘦了?這是老縈在心頭的問題。但她又提醒自己:“挺住。你一望,心就軟了。心一軟,就得聽爹的擺布。……那白家,是死也不能再進的。”她於是木木地站著,心裏誦起心咒。心咒一誦,爹沒了。爹雖在前麵站著,但爹沒了。爹鼻孔裏的出氣聲卻分明粗了,利利地紮她的耳膜。平常時分,一有這預兆,家裏準有人遭殃,多是媽。蘭蘭很怕爹。心咒雖刷子似急急掃著,把關於爹的訊息掃了出去,但蘭蘭還是很怕爹。要是她看到爹的臉,說不準會流淚的。於是,她硬了心,轉過身,說:“我進去了。”

身後,傳來老順的怒吼:“你死了死去吧!”

老順氣壞了。

為這次會麵,他準備了許久,主要是感情準備。老伴也勸了他多次。老伴說:“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當了回老子,對丫頭做了些啥?”老順就“捂住心口子”想,才漸漸發現了自己的不是。別的不提,至少,他沒和丫頭談過心。換親時,丫頭哭,老順說:“哭啥?哪個女的不嫁人?姑娘生下,就是嫁人的。”結婚後,白福打蘭蘭,蘭蘭一哭,老順就說:“嚎啥?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哪個女人不挨打?你媽,還懸乎乎叫老子一腳踢死。”孫女死了,蘭蘭一哭,老順就勸:“也許是那丫頭的命吧。這號事,世上也有哩。”蘭蘭鬧離婚,老順撇嘴道:“好男兒采百花,好女兒嫁一家。還是頭餐麵好吃,忍一忍,就是一輩子,離啥?”就這樣,每次,他都以長輩的口氣教訓蘭蘭,從沒問過:“你咋想?”老伴一罵,老順就想:“對呀,她心裏咋想?心病還得心病醫。”就充滿希望地來談心。誰知,熱屁股溻到冷炕上了。

他最氣的,是蘭蘭的冷漠。畢竟是父女,折了的骨頭連著筋呢。況且,父女倆不見麵,也有些日子了。自那次,蘭蘭一甩袖子,進了金剛亥母洞,老順隻在夢裏見過蘭蘭三回,一回是側麵,兩回是背麵。雖不能說夢縈魂繞,但那“想”,是肯定的。老順鋼牙鐵口,寧叫“想”在腦裏捂臭,也不叫它左右了腳。這回,推金山,倒玉柱,老子給你下話來了;老子厚了老臉,自打嘴巴,見你來了;老子前趨三步,你也該迎來兩步;老子下個跪,你也該還個揖;老子塌塌架子,你也該低低腦袋,可瞧她,連個眼皮兒也沒抬。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兒媽笑了:“你叫啥?真死了,你的鼻子都擰歪了。”老順叫:“老子才不呢。那號無義種,連老子都不認,白來人世一趟。”

老順把瑩兒給他的包兒扔進洞裏,轉過身,下了山。一股風吹來,黃葉和紙片兒嘯卷著,還有塵土和一種說不清的臭味。這些,都進心了,心就糟透了,似乎比聽到大兒子患癌症時還壞。那時,隻有悲痛;現在,還夾了亂七八糟的一堆。天毛了,心也毛了。

“早知這樣,當初生下,一屁股壓死,喂狗。”他想,“還是計劃生育好,生得越多,越煩惱。”

身子沒一點力氣,倚了那小樹,老順看看天。滿天的雲在翻滾。那聲吼,把體內所有的能量耗盡了,也把對蘭蘭的怨恨泄了大半。

“丫頭瘦了。”他想。

他發現,自己竟又牽掛那“無義種”了,不由“呸”一聲,想:“我真是個沒起色的貨,人家都六親不認了,你還掛牽啥?”

他惱恨地晃晃腦袋,晃走腦中不該有的念頭,又搖晃了身子走。“回吧,管她呢。”他想,“人家都不認你。你想她幹啥?無義種。”

遠遠的,大丫拽了北柱的胳膊走來。大丫仰了臉,對北柱笑語著。

老順很羨慕北柱,想:“瞧人家,……人家咋養的姑娘?是不是人家命好?”一想命,他又想起家裏發生的一連串事兒來了。他發現,那事兒,真像排了隊似的,一個沒完,一個又來了。但想想村裏人,才發現誰家也有事兒,還有比他更壞的……

他想,望前瞭,不如人;往後瞭,人不如。

這一比,老順心裏才輕鬆了些。

3

老順身上的肉嘣嘣嘣跳了一夜。根據經驗,那肉一跳,準沒好事。他怕丫頭聽了那句“死了死去吧”後想不通,真尋了無常,次日一大早,就和老伴去金剛亥母洞。

蘭蘭先看到了媽。媽老了,鬂角的頭發白了,眼球跌進崖裏,鸛骨高突,皺紋密布,鼻窪裏汪著清涕。媽是個愛幹淨的人,向來注意形象。那清涕,就很紮眼。

爹垂了頭,坐在椅子上,沒望她。從感覺上,蘭蘭覺得他還記恨自己。但蘭蘭理解爹,爹是個老實人。爹即使在恨鐵不成鋼時,仍會愛自己。有多恨,就有多愛。

蘭蘭很想撲入媽懷裏哭。這鏡頭,在不經意時,就會在腦中顯現。可現在,蘭蘭的心裏木了,木得像沒有黃毛柴的沙窪。那哭的念頭也沒了,就垂下眼,等媽發話。

聽得媽說;“你瘦了,吃得飽不?”蘭蘭說:“能”。媽問:“睡呢?擠不?”蘭蘭答:“不擠。”

媽卻說:“我們想通了,那婚,你想離,就離。天下的好男人又沒叫霜殺掉。離了,你嫁人也成。不想嫁,媽養你個老丫頭。家裏又不缺你一碗兩碗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