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順望著腳尖,也說:“我想通了。你們的事,老子不管了。老子又不能跟你一輩子。我想通了。”
蘭蘭覺得很怪:這話題,明明是自己的事,卻覺與己無幹。但爹的話,是對自己離婚最開明的態度。爹已向自己妥協了。怪的是,她心如死水,不起一點波紋。
老順又說:“丫頭,你瞧,想通了,回去,重打鑼鼓重開展,好好過日子,想咋就咋,老子也不逼你。”
媽高興了,說:“對,那金剛亥母,心裏有就有,也不在形式。”老順沒說啥,但那堆皺紋動了動。
蘭蘭說:“你們先去,叫我想一想。”
她轉身進了洞,心裏突地悲了,想:“我想不通,我行個善,修個行,礙了別人啥路?”淚嘩地流了一臉。
4
蘭蘭哭了一陣,把心頭的淤積泄了,心空蕩了許多。她一有了牽掛,安詳氛圍就沒了。這修煉,需要出離,要是摻了別的情緒,覺受就成了日光下的霜花兒。咋修,心也靜不了。
亥母,救救我。
自見了爹,蘭蘭沒了寧靜,沒了空靈,沒有那籠罩在心頭的神秘氛圍。諸般煩惱,趁機襲來。
神婆也按爹媽的心意勸她。說不清從何時起,神婆的狂熱也漸漸退了。也許她發現,當人們真正信金剛亥母時,就不信她了。“神婆”生意是越來越淡了。她的舌頭像安了軸承,話也由了她的需要說。蘭蘭想,神婆雖當了神婆,看來並不信神。那神婆,僅僅是個職業而已。
金剛亥母洞失去了以前的清靜。三個女人一台戲,多了是非。每日裏,都為些雞毛蒜皮鬧別扭。那原本人跡罕至的岩窟,現在成了傳閑話的所在。蘭蘭和黑皮子老道的閑話就是從那兒傳出的。
由信仰而生出的那暈聖光沒了,人們都露出了本來麵目。修行者已分為幾派,為爭一些小名小利,各派間常生事端。打七也停了,每天隻是應卯似的修上一座。多數時辰,都在閑聊。
蘭蘭想,人真是怪物,高尚時比啥都高尚,卑劣時比啥都卑劣。前些時,誰都是節婦烈女,都莊重了臉,虔誠了心,隻差向亥母剖腹表忠心了。那高貴一旦倒塌,卻一個比一個齷齪。
新奇感一過,諸般熱惱趁機襲來。月兒媽第一個生了退轉心,並開始影響別人。她不想吃的飯,一定要撒進沙子的。也許她想:要是真有報應的話,也是法不治眾的。
眾人既生了疑,後來的修煉,就感覺與以前不同了。念那心咒,也全無感應。鳳香悄聲說:“那感覺可沒了。想來金剛亥母怪罪了,把功收了。”月兒媽說:“人家金剛亥母,才不在乎呢。人家成佛了,再在乎,就跟俗人一樣了。”
蘭蘭暗笑,想:她是為自己鋪路呢。她很想說:“人家金剛亥母,當然不跟你一般見識。可那護法神說不準,稍稍使個壞心,你這輩子就完了。”這話,以前神婆老說。哪知,這次,神婆卻說:“那話兒,看咋說。佛法講究一切隨緣,也沒見哪個不信的著了禍的。”
蘭蘭明白,她要打退堂鼓了。想當初,神婆接受灌頂,並不全是信仰,隻想借此謀些福來。蘭蘭想:亥母呀,看看你的弟子們,咋是這副嘴臉?心突地悲了。
蘭蘭想,這信仰,說牢實,比鐵牢實。說不牢實,一風就卷倒了。但捫心自問,自己竟也泄了底氣,不由長歎。……瞧,洞裏的一切都紮眼了。當初,金剛亥母占了心,荊棘窩也成了淨土。現在,人不順眼,境不順眼。黴味時時旋來,空氣也很潮濕,黏乎乎帶點兒腥味。這空氣,不知在月兒媽們的肺裏旋出旋進多少次了,一想,蘭蘭就反胃。看來,與其說是亥母度人,不如說是人需要亥母。有她心裏實落,沒她心裏空蕩。那是心裏的大樹呢,大樹底下好乘涼。心裏有了亥母,煩惱就沒地方放了。
現在,一切都變樣了。
月兒媽問神婆:“親家,你天眼開,你說實話,有沒個金剛亥母?”這話,若在以前,是十分的大不敬。神婆沉呤道:“這話,看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說沒有吧,人家的香火燃了千年。說有吧,誰也沒見過。”
月兒媽來了精神:“誰也沒見過?”神婆抿抿嘴唇,又說:“也有人見過,或在禪定裏,或在夢裏。誠心念那心咒,倒有不少靈驗,有病的病愈,求啥的應啥。可不應驗的,也多。這事兒,我也嘀咕呢。”
蘭蘭的心灰了。這些日子,亥母已成為生命支柱,苦也由她,樂也由她,生也為她,死也為她。是她,給了寧靜,給了超然,為她慘白的生活添了色彩。為此,她感激神婆,視神婆為導師。可如今,神婆竟說出這號話來。若是連神婆都“嘀咕”,別人會咋想?
蘭蘭流出了淚。那淚,泉一樣湧,咋擦也擦不盡。
5
老順打發猛子來接蘭蘭。蘭蘭夢遊般出了洞。她步兒發飄,心裏空堂堂的。她想:“要是真沒亥母。一切都沒救了。”她有些後悔上回對爹的態度。那天,爹一定氣壞了。現在想來,不該。她很想見爹,又怕見爹。見了爹,她不知說啥好。這輩子,多次傷爹的心了。老是內疚。可越內疚,就越把自己包裹緊了。這循環,也成惡性的了。
一出洞,蘭蘭就望見了很藍的天。
猛子默默地望蘭蘭。蘭蘭發現,猛子瘦了,黑了,嘴唇上有了胡茬。那模樣,越來越像爹了。這一發現,很使她難受。她不知道,他的未來,是不是也跟爹一樣苦呢?
村裏變了好多。白虎關的熱鬧到處傳染著。噪音撲了來。以前雖有噪音,但金剛亥母在心頭坐著,聖潔的光熨著心,也熨著眼中的世界。這會兒,一切都灰塌塌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但那是人家的世界。空氣倒很清新。這是唯一叫她感到清爽的東西。
迷迷瞪瞪,踏上回家的路。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當初,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時,最先熨心的就是這感覺。畢竟是家鄉,那獨有的味兒,早滲入血液了。
孟八爺、花球和那個病懨懨的媳婦正在修渠。蘭蘭裝著沒看見。
孟八爺卻遠遠叫了:“蘭蘭,你爹來瞭過幾回呢。那老崽,嘴硬心軟,見你來,怕成撒歡的騾子了。”
蘭蘭低了頭,急急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