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年(1913年)的冬天。奶奶想,這狀告了兩年了,始終沒有個準信兒。有人告訴奶奶,謝寶山和獨眼龍比以前更揚吧了(牛了)。奶奶聽了,心裏這個氣呀,這年頭真像人們說的沒有天理了?不行,不能讓那兩個鱉羔子再得瑟下去,得趁著封江時候,去問問那個劉縣令,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了?
奶奶去悅來鎮那天,鵝毛大雪下得沸沸揚揚,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村莊,看不清道路,整個兒世界都是迷茫的。
東北的下雪天不是寒冷,奶奶背著老叔騎著毛驢又來到悅來鎮縣衙告。劉縣令在大堂上,並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勸奶奶“回家聽信兒吧!”而那張臉比天還要陰沉,“你還有完沒完了?”奶奶也不讓勁兒,“你不是說一定為俺主持公道麼,怎麼了,是謝寶山和獨眼龍給你送禮了吧?”奶奶的頂撞讓劉縣令很沒麵子。“大膽,來人呐,給我重打五十大板!”聽到劉縣令的話,幾個巡警一擁而上想按住奶奶打板子,沒想到奶奶突然站起來,一頭撞在劉縣令的文案上,頭上鮮血如注,在場的人都被奶奶的舉動驚呆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奶奶這樣剛烈。等大夥都穩了神兒,師爺上前用手試試奶奶的鼻息,“死了,拖出去喂狼吧!”兩個巡警答應一聲,將她拖出大堂。
說來奇怪,老叔一直在奶奶背上,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像沒事兒似的,繼續睡他的大覺,就連警察將奶奶放在驢背上,也絲毫沒有影響他呼呼大睡,他真是個倒黴蛋、喪門星、要賬鬼。
奶奶被拖出縣衙後,劉縣令讓三老歪給謝寶山送信,告訴他趙宋氏已經撞死了,讓他放心。三老歪在謝寶山那裏勒索了十兩銀子回到悅來鎮。
送走三老歪,謝寶山心裏高興,“媳婦,給我們炒四個菜,我要和三掌櫃喝幾盅慶賀慶賀!”
因為奶奶告狀,這些年來謝寶山和獨眼龍說是不在乎,但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他們怕萬一劉縣令翻了臉,他們就要倒黴了。這回好了,奶奶一死他們徹底靜心了。
奶奶為了伸冤一頭撞死在大堂上,可是謝寶山和獨眼龍不但沒有一點愧疚,反而還要慶賀慶賀,他們怎麼這樣沒人性?怎麼不讓菜噎死,被酒嗆死!
第二天,謝寶山給獨眼龍拿了一百兩銀子,讓他送給劉縣令,可是獨眼龍隻給劉縣令送去五十兩,餘下的五十兩他拿著去了賭場,在那裏連續賭了十來天也沒回來。
在獨眼龍去悅來鎮的第六天晚上,獨眼龍在窯子裏贖回那個騷女人杏花浪聲浪氣地來找謝寶山,“謝大哥呀,你說獨眼兒龍這些天也不回來,是不是又在悅來鎮看上那個窯姐了?”她見謝寶山沒有回答,繼續說:“你說他這個人隻顧自己舒坦了,害得人家獨守空房,你說這像話嗎?”謝寶山坐在前堂想著自己的心事,沒有在意杏花說什麼。
“謝大哥,謝大哥,你看,你看這像話嗎?”謝寶山也不知道杏花讓他看什麼,猛然一抬頭吃驚不小,這大冷的天兒杏花穿著單薄的旗袍,高高隆起的前胸襯托著妖精般的身段,蓮步輕搖,浪氣四溢,臉上描畫得妖冶驚豔。杏花漸漸地向謝寶山靠近。謝寶山不看則罷,一看頓時坐臥不安,心旌搖曳,“這個麼……這個麼……”謝寶山一時間心緒大亂,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後來,杏花兒又和謝寶山說了些什麼,他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沒有記住,隻記得杏花在臨走時不停的說:“謝大哥,謝大哥,我走了,我可走啦?!”還有那秋波傳情,狐媚勾人的眼神。
杏花剛走出門,謝寶山便鬼使神差地站起來。“幹啥去,讓那狐狸精把魂兒勾走了?”這時,他的女人從後屋走了出來。
謝寶山也發現了自己失態,他故意咳嗽一聲,“我出去查看查看護院偷懶沒有。”說著,故作一本正經地走出前廳。謝寶山在三家子碼頭大院轉了一大圈,不僅查看了各個方位的崗哨護院,也查看了杏花的住房。當謝寶山來到杏花的門前,大老遠就聽到杏花浪聲浪氣地說:“來呀,謝大哥,炕上暖和快來坐呀!”
謝寶山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走進房裏。杏花急不可耐地抓住謝寶山的手,“謝大哥,外麵冷吧?”謝寶山本來想把手抽回來,可是那隻手就是不聽使喚,任由杏花那細軟的手搓揉著。
杏花發現謝寶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瞅瞅,瞅瞅,這手都凍紅了,來嘛,我給你捂一捂。”說著,她解開旗袍將謝寶山的雙手抓住放乳房上。剛開始,謝寶山像個木偶一樣任由杏花擺布,可是漸漸地他的大腦開始蘇醒了,雙手在杏花的胸前腰下不安分起來。隨著杏花的嗲聲嗲氣和呻吟聲,謝寶山被撩哧得不能自拔,兩個人便滾到一起……
這一夜,謝寶山沒有回到自己房子,而是在杏花房裏“查看”了一夜。
第二天大亮,謝寶山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杏花的腿上,他不想離開昨晚顛鸞倒鳳的夢境,也不想離開杏花光滑的大腿。謝寶山想:自己曾經逛過無數窯子,睡過的窯姐能站成兩大排,可是沒有見過一個像杏花這樣會撩哧人的,怪不得當初獨眼龍這小子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非要把杏花贖回呢。
在獨眼龍沒有回來的幾天裏,謝寶山每天都要到杏花那裏“查看”,他心裏清楚,獨眼龍不把銀子折騰光是不會回到三家子碼頭的。
也是這年的冬天,孟大虎因為買槍買馬花光了積蓄,馬上快要過年了,他手下弟兄和家裏人還等銀子過年呢。搶誰呢?突然,孟大虎想起奶奶告狀的事情,想到了告狀的事情便聯想到三家子碼頭,對,就搶這兩個不仁不義的王八羔子。
在去三家子碼頭搶劫的那天,孟大虎對張柏說:“張......張老弟,你......你去三家子碼頭踩踩盤子。”張柏說:“好嘞!”張柏是柳條通的軍師,以前他曾經在依蘭府教過私塾,當過記賬先生。張柏經過一番打扮果真像個讀書人,他頭戴卷簷狐皮帽,身穿細布長衫,腦後一條溜光水滑的大辮子,邁著八字步,一副清代貢生的範兒。打扮完畢,馬夫給他牽過一匹韃子馬,張柏穩穩地騎上向三家子碼頭奔去。
手下聽說要到三家子碼頭砸窯兒,孟二虎說:“對,就搶謝寶山和獨眼龍這兩個狗日的。”“對,不搶他們搶誰呀?這兩個傷天害理的家夥,不能讓他們過上安穩日子。”半拉子附和著說。胖豬說:“大當家的,還踩什麼盤子,晚上帶人砸了他不就行了?”“你......你懂個屁,小孩伢子,少......少跟著攙和。”孟大虎訓斥到。
現在孟大虎綹子不比從前了,雖然人馬不多,但武器精良,清一色的德國毛瑟馬槍,這都是他費了好大的勁兒花高價買來的,而且武器數量可以每個人配發三四支槍。不像當初起家的時候,土炮、紮槍和大刀片。這些洋槍和馬匹,有的是拜把子兄弟關爺資助的,有的是砸虞姬堂窯子搶來的財寶換的。
太陽擦山時,張柏回來了。孟大虎問:“咋......咋樣?”張柏喝了口水說:“沒問題,現在三家子碼頭隻有謝寶山在家,護院隻有十五六杆槍,而且大多數都是洋炮。”
“謝寶山沒有問你去幹啥呀?”孟二虎急切地問。
“問了,我說是依蘭來的,聽說他們那裏缺個記賬先生,想到三家子碼頭討口飯吃。”
“謝......謝寶山沒看出啥破綻吧?”孟大虎別看表麵粗魯,但到關鍵時很細心,他早就聽說過謝寶山為人狡詐,心細如絲。
“沒有,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就說過兩天再來聽信兒。”張柏解釋到。
摸清情況後,孟大虎領著二十八個弟兄從柳條通出發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孟大虎想,反正到三家子碼頭砸窯兒時間也來得及,不如順路到關家亮子拜把子兄弟家討碗酒喝。
“呯呯啪啪!”在距離關家亮子不到三裏遠時,聽到前麵響起了槍聲,“不......不好,有......有人在關家亮子砸窯兒了!”孟大虎說著,打馬向關家亮子大院方向衝去,孟二虎、葛小亮、胖豬、尿癟子、半拉子一般人也打馬跟了上來。
三裏路,騎馬不足一袋煙的功夫就到了。在距離關家大院三百米遠的地方,孟大虎便從這夥胡子背後開了火。這夥胡子也不是善茬子,他們依仗人多兵分兩路,一路繼續攻打關家大院,而另一路掉頭與孟大虎開戰。開始的時候,孟大虎他們的毛瑟槍因為距離遠發揮不了作用,所以吃了不少虧,沒打幾下孟大虎手下死了七八個人。孟大虎一看急了,騎著馬向這幫胡子衝去。等衝到跟前才看清楚,原來這夥胡子是蔣一刀的人馬。看到孟大虎不要命地向前衝,蔣一刀舉起匣子槍向孟大虎射擊,正好打在他大腿上,孟大虎“哎呦”一聲栽到馬下,蔣一刀又是兩槍將馬放倒,孟大虎隱蔽在馬後還擊。就在孟大虎換彈夾的時候,蔣一刀騎馬衝了過來,孟二虎一看不好,一梭子彈掃射過來,蔣一刀一低頭,子彈從頭皮擦過,嚇得他撥馬便跑。孟二虎喊:“弟兄們,給我追,一個活口不留!”
蔣一刀一看形勢不好,“給我頂住!”手下人拚命阻擊孟二虎的人馬,結果被毛瑟槍一陣掃射全部喪命。隻有蔣一刀帶著八個人,以教堂作掩護向孟二虎還擊。孟二虎怕逼急了,蔣一刀窮凶極惡傷到教堂裏的孩子,所以放了他一馬。
孟大虎受傷後,他解下腰帶死死地勒住大腿根不讓血流出來。“媽的,點......點亮子!”手下立即點起了火把。
“哈哈,院外的英雄,難道你是天兵天將,是玉皇大帝派你們來的吧?”這是關家亮子東家在說話。
“關......關大哥,你......你都被蔣一刀打成這個熊樣了,還有......有閑心扯……扯裏根兒楞啊!”孟大虎對著高牆嚷嚷著。
“哎呦,我說呢,原來是孟老弟來了,快開門,快開門!”關爺趕緊下了炮台出門迎接。
門一打開,關爺看到孟大虎的腿不停地滴著血,可把他嚇壞了,“我的媽呀,孟老弟,你要是完犢子了,我這個當哥的可咋活呀?”接著他向院裏喊:“陳先生,陳先生!”關爺沒好聲的叫著。
“沒......沒事兒,不......不過是讓狗咬了一口。”孟大虎滿不在乎地說。
關爺將孟大虎抬進大院時,孟大虎的腿還在滴血。“陳先生,快給孟老弟瞧瞧。”
陳先生是個醫生。關家亮子是大戶人家,有良田千坰,一個魚亮子和二十條漁船,還有二十幾掛大車馬,僅扛活的勞金和護院大排就有一百多人,所以他家請了專職的醫生。
陳先生用剪刀挑開孟大虎的棉褲,一看是穿透傷,子彈並沒有留在大腿裏。陳先生給孟大虎的傷口消完毒,在傷口處上了一些紅傷藥,用繃帶把大腿纏好,讓他躺下休息。
這時候,孟二虎帶著人馬回來了,“大哥,傷得不輕吧,要緊不?”
“沒......沒事兒,這......這點小傷算啥,別......別咋咋呼呼的。”
“都傷成這樣了還說沒事兒,要不是我眼尖看到蔣一刀殺過來,你早沒命了。”孟二虎嘟囔著。
“就......就你能,你......你厲害行了吧!”
孟二虎看著大哥既心疼,又可氣,但又不好說什麼。孟大虎又問:“對了,咱......咱們傷了多少弟兄?”
“現在還不知道呢,反正沒少死人。”孟二虎回答道。
“讓......讓關大哥套掛馬車把他們都拉回去厚葬,回......回去後別忘了給每家多送點銀子,看......看來我得在這裏養幾天傷了。”
這次孟大虎與蔣一刀接火,雙方都損失慘重,孟大虎綹子傷的不算,共死了十八人。蔣一刀綹子五十多人隻跑了八個,其餘的全軍覆沒。
孟二虎領著手下走後,孟大虎問關爺,“按......按理說,在......在這一片兒不該有人砸關家亮子呀,難......難道你跟蔣一刀結梁子(仇)了?”
“哈哈,孟老弟呀,你還不知道我麼,交朋友還交不過來呢,我能跟誰結梁子呀?”
關爺的話一點不假,在北大荒這個地方,五百裏之內沒有不認識關爺的。早年,他父親是私塾先生,可是他不但沒有繼承父業,反而對經商感興趣。在那個重農輕商的年代裏,他被父親認為是不肖之子趕到商鋪裏學徒。學徒期間,關爺就顯示出非凡的經商才能,他精明、幹練、能吃苦,最討顧客喜歡。本來他可以在商鋪留下來,可是家裏硬給他找了個媳婦,從此幹起了貨郎。他走屯串戶賣針頭線腦,煙鍋煙嘴,花生大棗,不管到哪個屯,跟前都會圍著一群人,有錢的可以用現錢買,沒錢的隻要你吱一聲先賒著。不賣貨時,他就把在外麵遇到的奇聞怪事兒講給大家聽,關爺的口才好,說話幽默,大家都願意與他接近,所以他還能混個白吃、白喝、白住。關爺有本事,別的貨郎見到胡子就跑,可是他竟敢到胡子窩裏賣東西,時間長了,五百裏之內那些綹子都成了他的朋友。十幾年後,關爺在東興鎮開了一個巨豐綢緞莊和一個巨豐號雜貨鋪,還在放荒時買了一千多坰荒地,截了一個魚亮子,置辦了漁船,家業越來越大。有了錢,他便仗義疏財,修橋補路,接濟窮人。關爺從來不小看窮人,他每次騎馬從東興鎮回家,路上遇到窮人都要下馬說上幾句話,抽一袋煙,嘮嘮家常。如果遇到要飯的,逃荒的,他都要把人領回家裏給頓飽飯吃。特別是冬天,每年都要收留百八十人在他家過冬,沒有棉衣給做棉衣,沒有棉鞋給做棉鞋。能幹活的幫助掃掃院子挑挑水,不能幹活的關爺也不嫌棄。等到來年開春,如果討飯的、逃荒的願意留下扛活,關爺給工錢,如果不願意留下的,關爺就給盤纏將人送走。關爺對本屯的百姓也好,關家大院與屯子隻有三百多米,他不僅經常接濟他們,還教化他們行善,別看關爺是滿族人,在黃旗,也能接收西方進步思想和經商經驗,北京、天津、沈陽、長春、哈爾濱他經常去做買賣,見過大世麵。還在天津帶回來一個牧師,在屯子裏建了一個基督教堂,平日裏也是學堂,由漢族先生教孩子讀書寫字。
孟大虎也納悶兒,這樣一個菩薩心腸的人,蔣一刀怎麼會來砸關家亮子呢?
奶奶走了五天也沒有回來,父親和叔叔姑姑每天都要到村頭張望。家裏沒了奶奶,這幫孩子就像沒有了主心骨,整天無精打采。父親見奶奶這麼長時間不回,便想起了奶奶每次出門前囑咐的話,“拴柱呀,萬一家裏出了大事,你要帶著弟弟妹子堅強的活下去。”想到這裏,他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奶奶真的出事兒了?父親急得整天整夜睡不著,沒過幾天他因為著急上火滿嘴起水泡。每到晚上,父親都要將油燈點亮,好讓奶奶夜裏回來時能看到家。這也是東北人的風俗,誰家有人出門不歸,家人都要在夜間點亮燈,盼望著親人歸來。第六天,父親終於挺不住病倒了,這回家裏亂套了。二叔一看父親病了,奶奶不回,他在家裏就是頂梁柱了。二叔急得不行,自己偷偷揣了兩個玉米餅,手拿著一把鐮刀去悅來鎮找奶奶。傍晚,父親迷迷糊糊醒來,發現二叔不見了,這回家裏更亂了,父親爬不起炕,三叔和老姑又小,隻能眼睜睜的幹著急。“哎,憑天由命吧!”這是那個年代最常聽到的話,也是自我安慰的話,更是一句無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