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以死相拚(3 / 3)

奶奶還像前幾次出門告狀一樣,在臨走的前幾天,將做好的玉米餅裝滿籃子吊在房梁上。出門那天,她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孩子們,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讓他們好好活下去。

奶奶背起老叔,還沒等騎驢走出家門呢,四個孩子便開始嚎啕大哭,那情形像似在發喪,引來鄰居觀看。四個孩子的哭號,讓奶奶心疼。是啊,幾個孩子都讓奶奶出門告狀給嚇怕了。奶奶走出大門,四個孩子哭得更厲害了,特別是老姑像狼掏一樣嚎叫,叫得奶奶一陣心酸。

奶奶是個剛強女人,但她還是不忍心這樣走了,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她能不心疼嗎?奶奶在門前轉悠半天也沒能下定決心,結果她抹了把眼淚又回來了。

老姑一看奶奶不走了破涕為笑,“娘,你趕緊上炕歇歇。娘,你喝水不?娘,你餓不?”老姑屁顛屁顛的一會端來水,一會兒端來飯送到奶奶麵前。奶奶忍不住地笑了,將老姑摟在懷裏。

第二天,奶奶照常洗衣做飯,照常收拾屋裏屋外。“拴柱,你領著弟弟妹妹割點草回來喂牲口。”

“哎!”父親答應一聲,領著二叔、三叔和老姑去割草。

奶奶見父親他們走遠,趕忙背起老叔騎著毛驢奔依蘭方向走去。

奶奶騎著毛驢走了一天,天擦黑了也沒有走出五十裏路。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可是她仍然沒有看到住戶人家。遠處傳來狼的嚎叫聲,奶奶這時才覺得後悔,當初孟大虎給了她一條熊皮睡袋,因為急於去悅來鎮縣衙告狀將睡袋扔了。要是現在有了那條熊皮睡袋也能為自己壯壯膽子。奶奶想,千萬不能停下,寧可迷了路,也要找到一個屯子。她騎著毛驢又走了大半夜,終於來到一個隻有五六戶人家的村莊。

奶奶找到一家草垛,將老叔解下來放在草堆裏,又從毛驢身上拿下餑餑和水吃了起來。七月的氣候比較適中,不冷也不算太熱,奶奶吃完餑餑又給老叔喂喂奶,然後躺在草堆裏睡著了。

“哎呦我的媽呀,可嚇死我了!”第二天早上,一個女人到柴草垛抱柴火時,突然發現有兩個黑乎乎的東西,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奶奶聽到喊聲醒了過來,她太乏了,一覺睡到太陽一竿子高。

“對不住了,大妹子,我睡著了!”奶奶對那個女人歉意地說。

“可把我嚇死了,我還以為是兩個熊瞎子趴這裏呢!”那個女人鎮定了一會問:“你是哪的,怎麼來到這裏?”

“我是趙家窩棚的,去依蘭告狀。”

“趙家窩棚在哪,俺咋沒聽說過,是不是老遠了?”

“不算遠,也就是六七十裏地。”

“進屋吧!”那女人抱起柴火說。

奶奶回頭瞅瞅不遠處吃草的毛驢,跟著那個年輕的女人走進來屋裏。這時,這家的男人剛起來,“怎麼,咱家裏來戚了?”

“是個路過的大嫂。”那個女人向自己丈夫介紹說。

那個年輕的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媳婦,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沒有說出口。他回頭問奶奶,“你這是要到哪去呀!”

“去依蘭衙門告狀。”

“你是哪來的?”

“趙家窩棚。”

“哎呀大嫂,你繞遠了,再往前走就進山裏了。”男人說完,看了一眼奶奶手中抱的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歇歇吧!”

這時,奶奶把老叔放在炕上,打開被老叔一骨碌爬起來,奔向他家的孩子。兩個小孩都說話不全,咿呀,咿呀地玩了起來。

“看看這兩個孩子,有緣分。”年輕女人端著飯菜走進來。

奶奶一看人家要吃飯了,抱起老叔想往外走。

“大嫂,你幹啥去,坐下一起吃飯。”

奶奶說:“不了,我自己帶著呢,給我一碗水喝就行。”

“那哪行,你也該餓了,一起吃飯吧!”

聽到年輕女人的話,奶奶感動的差點掉淚。可是那個男人不解地看了媳婦一眼。奶奶一看人家挺盛情的,也就不客氣了。

奶奶被讓到炕桌上,她發現老叔正和他家的孩子一起搶飯吃。人都說,小孩都賽臉,自己家的飯即使再好他也不願意吃,別人家的飯就是再不好他也吃的特別香。再說,老叔由於戀奶,在家裏根本不吃飯,可是今天卻搶著吃。奶奶想,從今以後沒有奶吃老叔也餓不死了。

那個年代,誰家的糧食都不多,特別在這青黃不接的季節,吃人家一頓飯可是好大的人情,奶奶打心眼兒裏感謝這對年輕夫婦。

吃完飯,奶奶準備啟程了,那家男人為奶奶指了路,“從這裏直接走奔大道就能找到湯原了。”臨走時,奶奶才知道,這裏叫王家搶子,十幾戶人家都是從河南逃荒來的,全部姓王。

奶奶背起老叔,騎著毛驢上了路。等奶奶走遠後,那個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媳婦說:“平日裏你摳搜得要命,見到要飯的都往外推,今天你怎麼變得這麼大方了?”

那個年輕女人說:“你可不知道啊,早上我去柴草垛抱柴火時,明明看到了兩個熊瞎子躺在草堆裏,可是我一吵吵,那兩個熊瞎子一下子變成了兩個人。聽人說,熊瞎子托生的人將來一定能大富大貴,人家以後當官發財了還能忘了咱們哪?”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對人家熱情,瞧瞧你那點歪心眼兒吧。”男人說完,先走進院子裏。

奶奶一邊走,一邊打聽湯原東江柈子場,在太陽快要落山時,終於找到爺爺師兄陳老三家。

陳老三兩口子知道是奶奶來了,很熱情地接待了她。晚上,陳老三和大太太在油燈下與奶奶聊了很長時間。陳老三夫婦問了奶奶家最近幾年情況。奶奶就將爺爺如何撿到狗頭金,如何辦碼頭,如何被害,她如何告狀都詳細地講了一遍,聽到傷心處,大太太還落了淚。陳老三也是唉聲歎氣。

第二天早上,奶奶找到大師兄,想順便搭乘他們運木材的大船到依蘭。陳老三說,明天正好有條火輪要去哈爾濱,順便帶上奶奶。離開陳老三,奶奶去找大太太,提出想見一見大丫。奶奶早有準備,想把娘家陪嫁時的一對銀鐲子送給大丫作見麵禮。

聽奶奶這麼說,大太太沉吟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大太太對奶奶說:“弟妹呀,我看這門親事還是先放一放,俺家大丫死懶死懶的,怕到了你家給你添累贅。

奶奶一聽啥都明白了,這是因為家道敗落,人家嫌棄了。奶奶在心裏說,趙啟明呀趙啟明,你這一死倒好,一切都變了。接著,奶奶又想起大兒子,拴柱呀拴柱,不怨天,不怨地,都怨你爹死得早,你好命苦啊!

奶奶沒有在大師兄家吃早飯,也沒有搭乘他們的火輪,而是悄悄地牽著毛驢走了。其實,奶奶離開東江柈子場時,陳老三和大太太也知道,可是他們沒法出麵挽留,也沒法出麵相送,見了麵兒說啥呀?說啥都難聽。也難怪,誰家父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裏推?

奶奶心裏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打贏這場官司,讓謝寶山和獨眼龍償命,把三家子碼頭奪回來。到那時,她一定為大兒子娶個大戶人家的閨女,為趙家爭回麵子。

又走了兩天半,奶奶終於過了江來到依蘭。依蘭道的衙門可比樺川縣衙門氣派多了。大門臉,高牆深院,青磚碧瓦,古色古香。一道紅漆大門,莊嚴而神秘。門前兩個大石獅子有兩人來高,一麵大鼓擺在門旁,大門前還有四個巡警站崗。對於告狀草民的來說,沒進大門就會嚇掉三分魂。

奶奶來到衙門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冤枉,冤枉啊!”咚咚咚!奶奶使勁兒地敲。

傳!傳!!傳!!!從高牆深院裏,不斷喊著“傳!”回聲悠遠,餘音繞廊。

奶奶被領進大院,她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這個院落太大了,占地麵積十畝地。走進大院,儀門前是一塊很大的場地,兩側東西廂房各七間,是個舉行大型活動的場地。再往裏走分三進大堂,頭堂七間,兩配廂房各五間,大堂是議大事和審理重大案件的地方,大堂之上掛著“明鏡高懸”匾額。東西各配兩個院落,每個院落正房三座,每座七間,廂房各兩座,每座五間。西院隔道是“獄軒”,也就是押犯人院落。東院隔道是府衙一般官吏辦公的場所和育正堂。二堂正房七間,兩陪廂房各五間,是審理不公開案件的地方,二堂之上掛著“正大光明”的匾額。三堂正房七間,兩陪廂房各五間,是巡府私人空間,三堂之上掛著“清慎勤”匾額。

奶奶被人領進大堂,她跪在地上舉起狀子,“民女冤枉,民女冤枉啊!”

“公民,有何冤屈,起來回話!”大堂上有人說話了。

奶奶聽到“公民”這個新詞兒感覺挺別扭,啥叫公民?以前隻聽說過草民,難道公民比草民還低一等?奶奶那裏知道,雖然衙門還是那個衙門,道台還叫道台,但天下已不是大清的天下了。更奇怪的是,那個姓王的道台還稱奶奶為公民,公民比草民地位高,與道台平起平坐。這個王道台大概是康有為的學生吧,挺超前的。

奶奶還是沒敢站起來,仍然跪著手舉狀子。有人將奶奶的狀子呈上來。實際依蘭衙門隻有幾個主要官員換了,大部分還是滿清舊人,法度還是延續原來的舊法度,所以奶奶跪在那裏也沒有人再管。

“狀子所言可是實情?”王道台問奶奶。奶奶回答,“千真萬確。”

“你用什麼證明?”道台身邊一個矮個子師爺問。

王道台剛想製止他,可是那個人小聲對道台說,對付這些刁民,你不用客氣,一旦開了頭,你會不得消停。你聽我的,這麼這麼辦。王道台聽後點了點頭。

奶奶抬頭一看,這些人穿戴與以前大不相同,不但沒穿大清官服,那個道台還把辮子剪了。奶奶說:“要是我說的不是實情,民女寧願上刀山,下油鍋。”

“你敢滾油鍋嗎?”矮個子師爺問。

“我咋不敢!”奶奶豁出去。

滾油鍋是古代一種殘酷刑罰,到了清朝已經演變成了把油鍋燒開,裏麵放著一枚銅錢,讓罪犯用手去撈,如果撈不到銅錢,證明這個人心虛,不用審訊便可以定罪。奶奶以前聽說過滾油鍋,也聽說過有人因為滾油鍋被炸得骨肉分離,一輩子殘廢。

“架油鍋!”師爺陰險著臉看著奶奶。

大堂之上,那個道台倒像個擺設,任由那些清朝舊官瞎折騰。

師爺來到院子裏親自指揮,架鍋、倒油、點火,不一會兒油鍋翻開,滾著油花。一個巡警將一枚銅錢扔到鍋裏。在眾目睽睽之下,奶奶挽起袖子,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到油鍋裏,一下把那枚銅錢撈了上來。奶奶手上滴著熱油,可是她一點沒覺得到疼。奶奶納悶,平時在家炒菜,一滴油崩在手背都疼得要命,而今天怎麼一點沒疼呢?奶奶舉起右手又看了看。

“別看了,傷不了你。”矮個子師爺露出一臉的壞笑。王道台也笑了。

原來,這個油鍋裏放的都是老醋,隻是表麵滴了一些豆油,老醋燒開了也不過三四十度,根本不能燙傷人。矮個子是從變戲法那裏學來把戲。以前唱戲的都用這種方法騙人。

奶奶的舉動,讓王道台相信了她確實有冤情。從此,奶奶敢於滾油鍋的事在依蘭道傳開了,後來越傳越神,等傳到我們趙家窩棚時,變成了上刀山,下火海,滾油鍋了。奶奶成了那個時代的女英雄,不僅十裏八村的鄉親知道,連綹子裏的胡子也都聽說了,沒人敢招惹奶奶。

借著英雄的名號,奶奶也撈到不少好處。秋天收割時,鄰居自己家地還沒割呢,都來幫助奶奶家收割。有時候,奶奶早上起來便會發現門口放著糧油和蔬菜,甚至還能收到銀子。從人們對奶奶的敬重看,說明亂世的人們更盼望英雄橫空出世,使他們過上太平日子。

從依蘭回來,奶奶天天盼著依蘭道衙門能給一個公正的判決。奶奶曾經對孩子們說,咱家的冤案馬上要出頭了,等到依蘭衙門處決謝寶山和獨眼龍的那天,我要雇一掛馬車把你們都拉去,讓你們親眼看看殺害你爹的這兩個人壞蛋的下場。奶奶還對父親說,等到把三家子碼頭奪回來,你當東家,我在背後給你支招,等咱們家有錢了,給你取個大戶人家的閨女做媳婦。等到老二老三都成人了,也都給他們娶個好媳婦,讓你們多生孩子,讓趙家人丁興旺。

奶奶說這些話時,父親、二叔、三叔和老姑都在場。

這段時間,父親、二叔、三叔,撒著歡兒地搶活幹,隻有老姑有情緒啥也不幹。

“翠花,你把針線笸籮給娘拿來。”

“我才不管呢,願意拿你自個兒拿去。”老姑嘟囔小嘴說。

“你是咋了,又抽那陣子風?”奶奶不解地問。

“你不是說給大哥二哥三哥娶好幾個媳婦麼,你讓他們拿去!”

“這個小丫頭片子,你……”沒等奶奶把話說完,二叔搶過話茬說:“將來也給你多找幾個男人,行了吧!”

“那樣還行。娘,將來就讓二哥當大東家。” 老姑高興地說。奶奶聽了他們的話,又想哭又想笑,“別胡咧咧,哪有女孩子找好幾個男人的,多不吉利呀?”

“不嘛,我就要好幾個男人麼!”老姑什麼都不懂,隻認為嫁的男人越多越好。

“對了,翠花你也這麼大了,這幾年娘隻顧告狀了,也忘了給你裹腳,女人不裹腳將來沒法嫁人。”

第二天一大早,老姑說:“娘,該給我裹腳了,不然我就嫁不出去了。”奶奶找來長長的裹腳布,又給老姑用熱水燙了腳,將她的小腳緊緊地裹了起來。裹完腳,老姑高興的不得了,好像她馬上就能嫁人了。可是沒過一個時辰,老姑便哭鬧起來,“娘,我腳疼,給我放開行不行?”奶奶說:“那可不行,挺大的腳板子將來哪個男人還敢娶你?”老姑說:“娘,我不嫁人了,我也不要那麼多男人了!”說完,她哇哇大哭起來。奶奶沒有辦法,將裹腳布鬆了鬆。

自從老姑裹了腳,她從來沒有站起來走過路。奶奶在時,她隻是站著,奶奶不在時,她就在地上爬,沒幾天褲子磨破了。奶奶訓斥道:“以後不許爬著走道,聽到沒?”老姑可憐巴巴的看著奶奶。其實,古代女人裹腳就是活受罪,裹腳的目的不僅讓腳長不大,而且還把四個腳趾和腳麵骨都活生生的折斷,相當殘忍。民間早有“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的說法,那是女人裹腳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