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1914年)初冬,陰沉沉的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地上半凝半化。東北的下雪天並不寒冷,可是奶奶的心裏卻一天比一天涼。“依蘭衙門咋還不來信兒呢?”她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語。自從奶奶去依蘭衙門告狀回來已經四個月了,她天天盼著依蘭道能把謝寶山、獨眼龍和劉縣令正法。
又等了一個多月,可是還不見依蘭衙門捎信來,奶奶有些坐不住了,她要趁著江河封凍時再去一趟依蘭,問問王道台,將謝寶山、獨眼龍和劉縣令押進大牢沒有?啥時候開刀問斬?啥時候把碼頭還給我家?
因為要去依蘭告狀,這幾天奶奶暗自做著準備,她不想讓孩子們知道她要走,可還是被父親發現了,“娘,你蒸了那麼多餑餑,是不是還要去告狀?”
奶奶說:“你在家中是老大,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娘不用再囑咐你了。”
“娘,你打算啥時候走?”
“我後天走,你不要告訴弟弟妹子們,免得他們鬼哭狼嚎的讓娘不放心。”
“行,後天我早點領他們出去玩兒,你好早點上路。不過,娘你路上可要小心。”
第三天一大早,父親說:“寶柱、留柱、翠花,哥領你們出去打鳥啊?”
老姑說:“我腳疼,哪也不去。”奶奶說:“拴柱,你背著翠花。”老姑被父親背著,樂顛顛地走了。
等父親他們走後,奶奶趕緊收拾東西,背起老叔騎上毛驢又奔向依蘭。
打鳥回來,父親、二叔、三叔、老姑都把臉和手凍得通紅。“娘呢?”老姑進了家門便問父親。
“可能去到鄰居家串門了。”
“你唬誰呀,咱娘從來不串門子,是不是娘又去告狀了?”老姑出息了,她不僅能猜出奶奶是去告狀了,還第一次表現的那麼堅強,沒有哭著喊著找娘。
不一會兒,老姑偷偷找來剪刀,將裹腳布剪開。
“噢,怪不得你沒有哭呢,原來你是想剪開裹腳布呀?你等著,看娘回來怎麼削你!”二叔嚇唬老姑說。
“娘,我要找娘。”老姑開始大哭起來。沒辦法,幾個哥哥隻能順著她。
自從老姑裹腳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當裹腳布打開時,滿屋都是臭味兒,能熏死一頭驢。老姑仔細看看腳趾,都化膿了,她又哇哇大哭起來。二叔給老姑端來溫水把腳洗了,父親到野外找來“馬糞包”給老姑敷在傷口上。
奶奶這次去依蘭道府衙告狀在路過湯原時,老天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在白雪皚皚的天空下,奶奶看到了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木材,她認得這個地方,這就是爺爺師兄家的東江柈子場。要是以前,她說啥也要到柈子場借住幾天避避風雪,等天晴了再啟程去依蘭衙門。可是,奶奶是個要誌氣的人,她寧可凍死在野外,也絕不會去爺爺的師兄家。奶奶牽著毛驢,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湯原,心裏那個不是滋味兒,“唉,要不是自家男人被害死,也許拴柱和大丫早已結婚了。要不是碼頭被人霸占,家裏變窮了,也許親家早會提前十裏來迎接自己。要不是……唉!”奶奶歎了一口氣,騎上毛驢繼續往前走。
出了湯原不遠的地方,奶奶發現在草原上有個地窨子,傍邊還有露天牛馬圈。她鑽進去一看,裏麵堆滿幹柴草,有土炕,有鍋台,還有口大鐵鍋,這一定是大戶人家放牲畜的牧場,到了冬天人家將牛馬羊趕回屯裏地窨子空了下來。奶奶看了看天空,也不知道啥時辰了,她估計太陽快要落山了,心想:在告狀路上有了這樣一個地窨子那就是天堂了,這裏不僅能遮風擋雪,還能避免狼群攻擊,今晚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奶奶將老叔放在鋪好茅草的土炕上,把毛驢身上的棉被拿進來。奶奶又到外麵用棉袍大襟兜了一些雪放在鍋裏,然後點燃了幹柴。不一會兒,地窨子裏暖烘烘的。鐵鍋裏的水翻開著,奶奶用水葫蘆裝了一些開水,把身上帶的餑餑往鍋灶裏草灰一埋,一會兒工夫餑餑冒出了誘人的香味兒。正在奶奶要吃玉米餅時,“娘,我餓。”
不知道啥時候,老叔揉著眼睛醒了,奶奶趕緊將滾熱的玉米餅掰給老叔一塊,“娘,香。”老叔邊吃邊說。還別說,有了老叔這個倒黴蛋陪著,奶奶在這野外還真不會感到孤獨。
在奶奶將要睡覺時,外麵的毛驢“哏嘎—哏嘎—”地叫了起來。奶奶打開門,讓毛驢走進地窨子裏。毛驢走進地窨子,撒磨一圈趴在幹草上,它倒挺會享受的。
奶奶這次去依蘭告狀,要比夏天來艱難得多。夏天時間長,起點早貪點暗黑,毛驢每天能走六十裏,可是冬天隻能走40多裏天便黑了。奶奶走了這麼遠的路辛苦自不必說,最艱難的是這一路她沒有住的地方。在這一百八十多裏的告狀路上,奶奶住過草堆,住過地窨子,住過馬棚牛圈,偶爾也住過好心人家。她自己還好說,啥苦都能吃,可是還帶著瘦小多病的老叔哪,全靠奶奶帶的兩床舊棉被勉強熬過。
到了依蘭衙門,門前站崗的巡警不讓進。奶奶拿起鼓槌便敲了起來,咚咚咚!“大人,我要告狀,我冤枉,我冤枉啊!”不一會兒,大門內走出一個邁著八字步的人,看樣子像個訟官,“冤枉什麼,你告狀有狀子嗎?”
奶奶說:“夏天我來告狀時,已經把狀紙呈給王道台了。”那個人說:“你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麼,下任不管上任的事兒,去寫狀子吧!”
奶奶想,不管上任還是下任,這不都是民國的天下嘛,我們小老百姓哪知道你們誰當官,誰說了算?
一看奶奶站在門口不走,那個訟官說:“還站在這裏等什麼,找人寫狀子去!”
奶奶無奈,隻好向街裏走去。路上奶奶一打聽,原來依蘭道台已經換人了,王道台換成了劉道台。奶奶想,這些當官的怎麼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呢。
奶奶走到街上,到處找代筆寫狀子的先生。奶奶上次來依蘭告狀時,沒有心思到繁華的地方去逛一逛,今天一看,依蘭真大,真熱鬧,到處是商鋪、客棧、酒館、攤床,當然也有大煙館和妓院。妓院是明的,煙館是暗的,都在澡堂子後院。在鬧市中,奶奶還看到一件怪事兒,一群年輕的女子在拋頭露麵地發表演說。“女同胞們:裹腳是封建社會對女人的殘害,是對女同胞們的殘酷壓迫,我們都要放開腳,讓那臭腳布見鬼去吧!有些男人說,大腳女人不娶,不娶更好,讓他們都打光棍斷子絕孫去吧!。”嗬嗬嗬!周圍聽演講的人哄堂大笑。一些十來歲的女孩兒,在演講人的鼓動下,當眾將裹腳布放開扔掉。演講之後,這群年輕女子還唱起了《放腳歌》。還有人帶頭喊口號,“現在放腳不晚!”“現在放腳不晚!”一人喊,百人應。
奶奶聽懂了,這是女人要求不裹腳。因為奶奶是裹過腳的人,她深知裹腳的痛苦,特別是這幾次出門告狀,小腳給她帶來很多不便。奶奶站在那裏聽傻了,她越聽越有道理,心想:回家後一定要給老姑把腳放開。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老姑在她剛出家門,已經把腳先給解放了。
等眾人散去後,奶奶左打聽,右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代筆寫狀子的先生。狀子寫完後,奶奶給代筆先生十個銅板,可是代筆先生說什麼也不要銅板,而要袁大頭或者銀子。奶奶從來沒有聽說過袁大頭,沒辦法隻好給了代筆先生一小塊碎銀子。可是那個代筆先生說:“這些不夠,至少半兩銀子。”奶奶說:“我的媽呀,半兩銀子夠我們全家一年生活費了。”
“這還貴呀,我看你們孤兒寡母不容易的份兒上,才收半兩銀子,要是放在有錢的主兒,至少二兩銀子。”
奶奶無奈,隻好給了他半兩銀子。
奶奶走到一個包子鋪前買了兩個包子,順便問店小二,“你們這個地方寫狀子咋能用上半兩銀子?”店小二悄悄地告訴奶奶,“半兩銀子算便宜你了,你看看,依蘭還有第二個寫狀子的嗎?那個先生是劉道台家的親戚,他收的銀子要跟劉道台分紅的,也隻有他寫的狀子衙門才收。要是你有錢,還可以找那個先生幫你給劉道台送禮,包你打贏官司。”
奶奶一聽,這也太黑了,簡直比清朝那些官員還要黑百倍。
重新回到依蘭衙門,奶奶跪在大門外,手舉狀子喊“冤枉!冤枉啊!!”
“傳!”“傳!!!”,奶奶被領進大堂,她跪在地上手舉狀子。啪!一聲驚堂木響,有人說:“把狀子呈上來!”
奶奶想,這個依蘭衙門的規矩咋又變回來了,上次告狀沒有聽到驚堂木聲呀?
啪!又是一聲驚堂木,“民女狀告何人?”劉道台問。
奶奶一聽,上次是稱公民,這次又稱民女,難道宣統又重新當了皇帝?
“民女狀告樺川縣東興鎮三家子碼頭謝寶山和獨眼龍,他們害了俺男人,霸占了俺家碼頭。”
“你為什麼不去樺川縣告狀?”
“樺川縣劉縣令與謝寶山、獨眼龍串通一氣,不但不為民女伸冤,還想把民女活活打死。”
“嘿嘿,你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聽到劉道台的話,奶奶一抬頭,看到一個賊眉鼠眼一綹山羊胡子的人,雖然他沒穿滿清官服,而且還剪了辮子,但奶奶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那個劉縣令。
奶奶“謔”地一下站起來,“你、你、你......”
“你什麼你,跪下!”原來站在王道台身邊的矮個子師爺也換了,他逼著奶奶下跪。奶奶又看看兩側站班的衙役,三老歪和四斜楞都在那裏。奶奶心想:蒼天呐,這是啥世道,還讓不讓百姓活了?
想到這裏,奶奶抱定一死的決心,“這是中華民國了,講究平等,草民告狀不讓下跪,難道你不知道?”說完,奶奶把脖子一梗,愛咋咋地。
劉道台,也就是那個劉縣令嘿嘿一笑,“不管什麼國,依蘭管轄的一府十三縣還不是我的天下嗎?”
奶奶一聽來勁了,“既然是你的天下,有能耐你把百姓全部殺光,讓我給你下跪,沒門!”
三老歪聽到奶奶的話後,舉起棍棒要打。可是劉道台擺了擺手,“打你還得費力氣,你不是能告嘛,那你就繼續告吧,你可以到吉林省去告,你還可以到袁大總統那裏去告,你越告我升官的越快,我還得托你的福哪!”說著,將狀子撕得粉碎扔到堂下,“退堂!”劉道台甩手走了。
奶奶站在那裏像做夢一樣,半天沒有緩過神兒來。她不明白這世道究竟怎麼了,已經改朝換代了,可是那些惡人卻越來越揚巴了。
奶奶直到死的那天都沒有弄明白,劉縣令貪贓枉法,不但沒有被罷官,反而從滿清治委一下成了民國的縣知事,又從知事一下升到了民國的道台,是官官相護,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本來,劉知縣在民國三年(1914)春,因巡警局與保衛團爭奪勢力互相火拚被撤了職,由黃懷嶽接替樺川縣知事,可是這個混蛋不知道通過什麼門路,在半年後反倒升了官,當上了依蘭道台。
奶奶從依蘭回來,邊走邊想,自己連續三年告狀,可是告來告去,人家劉縣令升官了,謝寶山、獨眼龍還在霸占碼頭。奶奶越想越沒盼頭,越想越沒有活頭。要不是鬆花江結冰了,她恨不得投江自盡。奶奶無精打采地走著,毛驢無精打采地跟著,天也無精打采地陰沉著。奶奶一邊走一邊生氣,啥年月才能還老百姓一個公道呀!
奶奶這次告狀,來回走了10天,可是老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盼望奶奶回來,她那個小心眼兒是怕奶奶回來後重新給她裹腳,可是奶奶回到家,壓根就沒有提起給老姑裹腳的事兒,老姑暗自慶幸。
父親發現奶奶這次回來有些打蔫兒,既不提謝寶山、獨眼龍被處決的事兒,也不提要回碼頭的事兒,更不提為爺爺討回公道的事兒了。幾個孩子還發現,奶奶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火,有時還偷偷地落淚。
在奶奶到依蘭告狀的時候,孟大虎帶著人馬將三家子碼頭給搶了。在孟大虎打進三家子碼頭時,謝寶山去了哈爾濱,隻有獨眼龍在家。獨眼龍能在碼頭呆著,說明三家子碼頭賬房裏已經沒錢了,不然獨眼龍這個賭棍還能在家裏呆住,早跑到悅來鎮賭錢逛窯子去了。
孟大虎在三家子碼頭砸窯兒,沒有搶到多少銀子。孟二虎說:“反正也是來一趟,把獨眼龍綁了,等謝寶山回來讓他拿三百兩銀子贖人。”別看孟大虎是個胡子,他認為綁票的做法最丟人,不想將獨眼龍綁走。獨眼龍一聽不綁他,忙跪在地上給孟大虎磕頭,“謝謝孟爺放我一馬,等謝寶山回來我把銀子給你們送過去。”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鳥啊,殺了大東家還霸占人家碼頭,對你這樣的惡人不能手軟!”孟二虎拿出麻繩,三下兩下便將獨眼龍捆了個結實。“走!”孟二虎拎起獨眼龍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獨眼龍“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孟大虎將護院都放了,把三家子碼頭的十多條槍全部繳了。
臨走時,張柏給謝寶山留下紙條,讓他派人到柳條通拿銀子贖人。
三天後,謝寶山從哈爾濱回來,他看到了張柏留下的紙條,剛開始還很緊張,可是後來想想他笑了。謝寶山想,怎麼才能既不給孟大虎銀子,又讓人們知道他謝寶山為了贖獨眼龍到處張羅錢,同時再激怒孟大虎撕票。到那時候,碼頭和杏花都是自己的,來個人財兩得。
第二天,謝寶山派出三路人馬,一路人馬到處散布消息,說他在哈爾濱被人騙了,沒有拿回賣木材的錢。第二路人馬到依蘭向劉道台借兵,圍剿柳條通。其用意是逼迫孟大虎撕票。第三路人馬到柳條通送信兒,說三家子碼頭沒有銀子,獨眼龍任其處置。人馬派走後,他帶著兩個護院親自到東興鎮和悅來鎮到處借銀子。謝寶山心裏清楚,以他的人品,不會有一個人借給他銀子的。
獨眼龍被綁票的第四天,謝寶山回到三家子碼頭。他剛坐下想喝口水,杏花來了,“謝大哥呀,你想點辦法吧,不然我男人可就沒命了!”謝寶山抬頭一看,這哪是向他要男人呀,明明是來勾引男人的。隻見她穿著一件貼身藍旗袍,外套一件短身貂皮坎肩,臉上塗抹的像妖精一般,幾滴鱷魚眼淚,硬裝“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