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手談多時,直至夕陽西斜,雕欄盡染暮色。
“我輸了。”牧雲錦亮將手邊的錦盒一推,“說起來,這份禮竟可做賭資。”
程東林並不在意,含笑道:“在這裏用晚膳吧,珊瑚也在,你們多日沒見了。”
牧雲錦亮點頭,打開錦盒,炫出一塊巴掌大的溫玉,潤澤縝密,叩之清越。程東林眼尾掃過,亮了一亮,繼而壓下喜色,代之以爽朗的笑意。
“這是好東西呀,難為二殿下尋了來。”
“國公爺愛美玉勝過美人,這點玩意入不了眼,委屈國公爺收下,隨便在案頭給它個容身地罷。”
“二殿下過謙,宮裏也鮮見這般純粹的玉色。”程東林忍不住讚歎,多看了兩眼,“我們親若家人,二殿下如是特意為我求來,真真費心了。”
牧雲錦亮合上錦盒,鄭重地放在程東林的麵前,“既是親若家人,分什麼你我彼此。對了,我也給珊瑚妹子帶了禮物。”說完,摸出一對蝴蝶形的晶石耳環,放在棋盤上。
一個侍女走近,在程東林耳旁低語了一句,他笑容一收,無動於衷地道:“知道了。”
牧雲錦亮悠悠地端起麵前的清茶,閑閑撥弄棋子。程東林道:“珊瑚早間染了春寒,竟咳嗽起來,隻有讓我這個老頭子陪二殿下用飯了。”
牧雲錦亮心中一動,關切地道:“我去看她如何?”
“嗬嗬,二殿下太客氣,別寵壞了她。”程東林拍了拍手,“傳膳。”
下人送上酒菜。一色白如霜雪的杯盞盤碟,蔥翠小菜鮮豔欲滴,金縷銀絲肉香撲鼻。少頃擺滿一席,菜式令人眼花繚亂。牧雲錦亮叫了聲:“國公爺好口福!”
程東林拍了拍肚子,“老啦,唯剩這點口腹之欲,登不得大雅之堂。”舉筷邀請牧雲錦亮。
兩人觥籌交錯,談興甚濃。牧雲錦亮說完雜事,慢慢將話引到皇帝身上,說道:“父皇自納了青妃後,有點不大理會朝政。”
程東林笑道:“如今寧州已議和,殤州誇父王又病死,宇內太平無事。你父皇操勞半生,該享享清福。再說寵幸青妃是對瀚州諸部示好,二殿下聰明過人,豈會不知?”
牧雲錦亮若有所思地笑了,出了會兒神,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澹然說道:“這些日子,國公爺隔天就會和我父皇密談數個對時,既然國無大事,暢談的又不知是什麼?”
程東林在空中停筷,旋即夾起一塊肥肉,放在口中大嚼。牧雲錦亮也不等回答,兀自舀了一勺湯,淺啜一口。
程東林咽下那塊肉,忽然打了個嗝,摸著肚子道:“可憐這點肚皮,吃不盡天下珍饈。唉,太過貪心了,總是不好。”
牧雲錦亮神色一凜,低頭捧起雪色湯碗,埋首喝湯。
“二殿下,你知道越州天羅的事麼?”程東林沉吟道。
牧雲錦亮心想,這貪心說的莫非不是自己?忙道:“我知道父皇對他們極為顧忌,卻不知怎地,從不見他說起。”
“難得難得。別說是二殿下,朝中這些大臣們,能窺得陛下心事的也寥寥無幾。隻有我和成國公,當年參與其事,陛下無人分憂,隻能招我們共同議事。”
當年。牧雲錦亮隱隱覺得涉入了大端隱秘的國事中去,不由手心見汗。程東林眯起眼回想,他回味往事的時候,牧雲錦亮仿佛感受到那股淒冽的意味,緊張得忘了呼吸。
“陛下是紹統十三年親政的,之前由襄帝和穆如世家輔政。當時少主年幼,四野未服,宣帝、武帝甚至幽帝時的權臣各自為黨,局麵混亂不堪。襄帝為免有人專橫亂政,不得已暗招天羅,擇人誅之。此事有損帝威,極易被人指摘,襄帝怕影響陛下將來親政,故連穆如世家也統統瞞過,僅與我和成國公、上將軍代武三人密謀籌劃。”
牧雲錦亮目瞪口呆,口吃道:“朝野傳聞……果真……果真有其事……”
程東林嚴肅地道:“我知殿下聰穎,個中分寸必當知曉,此事絕不可再傳。”
“是,我明白。”牧雲錦亮歎道,“莫非我父皇因此受製於天羅,不得不出兵剿滅?”
程東林搖頭,“陛下遠慮剛斷,天羅不過是刺客而已,就如這棋盤上,小小一枚棋子,焉能動得了天子?隻是陛下即位後,依然擺布天羅為其所用……”
牧雲錦亮吃驚道:“啊,這……”想起曉事以來一些大臣的下場,背脊盡是冷汗。
程東林神情平淡,為他倒了一杯涼茶,牧雲錦亮心神不寧地喝了,聽程東林敲了桌子道:“二殿下何必害怕?天羅為錢賣命,殺的都是危害我大端的蛀蟲。”
“是。”牧雲錦亮不好意思地擠出笑容,又喝了一杯茶,定了定神道,“他們來去無蹤,確實叫人心驚。好在為父皇賣命,便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