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繩之在家過了年,照例在熱鬧聲中過了一個正月,繩之娘於便催著丈夫,出外去設法找尋白鳳。繩之情知尋找不著,無奈娘於催逼不過,隻得打點行李,仍舊到鎮江來,和何仁航商量辦法。仁舫道:“前回來圓光的那位寇先生,甚是靈驗,能得他來再圓一次光便好。”繩之道:“不要說起。在家裏我也見過他來,他自從找了他女兒回去之後,便鬧得家人大不和睦。後來他那位夫人,不知把那位小姐帶到那裏去了,八裏鋪竟沒有人知道。這回我回家去,也曾拜訪那姓寇的,隻望他和我再圓一次光,說起這話時,他卻也十分抱歉,怪在杭州時過於鹵莽,以致擠失了舍侄。提到圓光一節時,他隻說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再和他說說時,他便有點傻頭傻腦的,驢頭不對馬嘴起來。大約這個人,被他女兒氣出點心病來了。”
仁舫道:“這等說又難了。我們毫無主見的,又到那裏去尋呢?”彩章道:“依我的愚見,他無非還在杭州。我們相處有日,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有誌氣、有廉恥的男子,被那無恥女子把他挾走了,他自以為無麵目見人,所以不敢回來。既然不敢回來,他斷不會離了杭州再往他處的道理。不過說不定他在那邊就了甚麼事業,耽擱在何處罷了。”仁舫道:“你料他在杭州也罷了,何以又見得他有事業可就呢?”彩章道:“從前是說他有個女子勾絆住,此刻可沒有了。他如果沒有事業可就,何以能耽擱到今天?隻怕他沿路討飯,也要回來了。”仁舫道:“你既然料定是這樣,明日何不陪秦伯伯去走一趟呢?”彩章道:“這幾天有兩個布客在這裏辦一票交易,等這件事辦完了,我就陪秦伯伯走一遭。”大家商量定了,繩之就住在仁大等候。
誰知這一票交易辦妥了之後,接二連三的事情來個不了,足足忙過了一個二月。到了三月裏麵,湖南、江西的夏布客又到了。彩章算是店裏一個總管事,如何走得開?等到招呼過了夏布交易,已是四月下旬了,又要張羅向各處收討節賬。直等到過了端陽,方才有暇。便和繩之兩個,從旱路上到杭州去。沿路逢村過市,入店打尖,彩章都一一留心體察。
這一天,到了杭州地方,離城還有二十裏路,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這時正是夏至前後,風雨最是無定的,看看那片黑雲,愈布愈濃。繩之四下一望,並無人家,彩章遙指道:“那邊一簇樹林裏,有一所大房子,大約是人家花園別業,或是廟字祠堂之類。喜得旁邊一條小路,似乎可通過去。我們且趕到那邊去,躲過一陣雨再說。”繩之拾頭一看,果然不錯,便點頭答應。斜刺裏順著小路而行,走過了半裏多路,已有雨點打下來。二人急急前行,那雨點愈下愈大。及至趕到房子跟前時,拾頭一看,像是一座廟字,卻走的是廟字的後身。隻得冒著雨繞到他的前門,隻見山門上榜著“報恩寺”三個大字。二人急忙走進山門,方才立定了腳,拂拭身上雨水,再拾頭向外望時,原來寺前也是一條往來大路。
兩個立了一會,那雨仍不住點,看看天色就要晚下來了。繩之和彩章商量:“不如就在這裏借宿一宵,明日再進城罷。好在我們為尋人而來,這裏也應該要尋訪尋訪的。”商量定了,兩個便到客堂裏去。知客和尚連忙過來招呼。繩之道了來意,知客道:“敝刹盡有閑房,檀越不嫌簡慢,還望多隨喜幾天。”繩之等也隨和著,同他敷衍了幾句應酬話。知客又讓到方丈裏去坐。開上素齋,吃過夜飯,點上燈燭,和尚們自有晚上功課,各自去了。
繩之、彩章閑步中庭,此時已是雨散雲收,現出一天星鬥。但聽得四壁廂蟲聲、蛙聲,與那木魚聲、磬聲相應。忽然又聽得一陣讀書聲,入耳聲音很熟。繩之步出了方丈,順著那讀書聲尋去。走進了一個院落,隻見一所客房,內中透出一點燈光,那書聲正從那裏麵出來。繩之走近一步,尋著一條窗縫,向裏一張,不覺心中十分疑訝,連忙潛步回身,對彩章道:“我近來想二官想得昏了,這兩天天天晚上夢見他。此刻我到那邊院裏,看見一個讀書的人,就居然和二官一般。你道奇不奇?”彩章道:“伯伯可曾同他答話?”繩之道:“我是在窗外偷張的,如何同他答話?”彩章道:“他讀書的聲音如何?”繩之道:“也和我們二官一樣的。”彩章道:“那個怕不就是他?我們同去看來。”於是跟著繩之,一同到那邊去看。彩章隻一張,便去叩門。裏麵問:“是誰?”彩章不答應。再叩了兩下,裏麵開出門來,彩章一腳跨了進去,一把握了那人的手,道:“老弟,你好沒來由, 躲在此處!”那人吃了一大驚,定睛看了一會, 方才說道:“原來是大哥!”說話時,繩之已隨後踱了進來。那人看見繩之,便撇了彩章,徑奔繩之跟前,雙膝跪下,抱住繩之的腿,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