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清明。
天氣漸漸變得暖和了起來,但在這個本該萬物更新、生機勃勃的春天,卻既看不到往年的柳綠花紅,也看不到萬眾期盼的細雨紛紛。由於持續的幹旱,整個華北平原仿佛依然沒有從嚴冬中蘇醒過來。隻有那些高大粗壯的白楊樹,或許是因為根深耐旱的緣故,仍舊從容不迫地抽出了新芽,用枝頭的嫩綠向人們宣示著春天的來臨。
北平鐵獅子胡同段祺瑞執政府舊址,日本華北方麵軍司令部。
與往日不同,今天一大早,那三組建造於清朝末期曾經作為大清陸軍部和海軍部以及中華民國總統府和國務院所在地的磚木結構的樓群就被一種緊張沉悶的氛圍籠罩著,不論是進進出出的軍官還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衛兵,誰也不敢大聲喧嘩,仿佛進入了大戰之前短暫的沉寂。特別在中間那座歐洲古典式灰磚樓的三樓,除了樓梯口和走廊均設有常規警戒之外,其西側北麵的一間密室門口兩邊還分別站立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兵,他們已經得到並且正在執行一項簡單而又絕對有效的命令--保持肅靜,任何人也不得走近一步。
岡村寧次麵北盤坐在一張用北海道藺草編織而成的榻榻米上,半閉著眼睛,臉色鬆弛,神態安閑,猶如一個入定的老僧。他的麵前橫放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小葉紫檀日式茶幾,上麵擺著一瓶純米釀造的日本大關清酒,一個純白瓷超薄小酒杯,旁邊放著一把弧形的刀鞘為樸木質外包蛇皮的配刀和一副黑邊圓框的近視眼鏡。
自一九一五年第一次來到這塊鄰邦的土地上,之後除了曾有兩次短暫的回國,岡村寧次的大部分時間幾乎都是在中國度過的。清明是中國人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祭祀節日,家家戶戶都要祭祀先人,到祖墳添土掃墓。可是,作為一個日本人,每逢這一天,岡村寧次的心中竟也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極為複雜的情感,這種情感既讓他感到惶惑不安,又讓他感到無奈和悲哀。
其實,日本國內在傳統上也有一個專門祭奠先人的節日,那就是每年農曆七八月間舉行的盂蘭盆節。每到這一天,人們大多會盡量趕回故鄉團聚,家家戶戶都要進行諸如設魂龕、點燃迎魂火和送魂火等各項祭奠祖先的活動,即使外出不能歸來的人們也會委托別人代為祭祖。
倘若細算起來,今天應該是岡村寧次在中國度過的第二十四個清明節了。按說這個節日原本與他無關,但他為什麼也會心懷寂寥?是因為在中國生活了太久,難免有些入鄉隨俗?是因為人生失意,暗自惆悵?抑或另有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再過一個月,岡村寧次就整整五十九歲了。今天的他早已百尺竿頭,功成名就。不僅於一九四○年四月晉升為陸軍大將軍銜,次年七月還被日本天皇欽點出任華北方麵軍司令官。因其在中國戰場立下的“赫赫戰功”,日本國內各界亦紛紛將之吹捧為舉世罕見的“名將”。而作為一個東京四名阪町街區沒落的德川幕府武士家族的後裔,能夠取得今天這樣的地位和成就,可以說基本達到了其人生和權力的巔峰,難道他還會有什麼心懷不滿?
在這間密室靠近北麵牆壁的位置設著一張明朝的黃花梨供案,上麵擺著三牲祭品和幾樣時令水果,中間有一個明宣德紫銅香爐,正焚著三炷上好的藏香,淡淡的青煙嫋嫋升起,在房間裏麵彌漫開來,如同飄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而在那張香案正上方的牆壁上,則懸掛著一幅中國古代人物設色紙本立軸,從那泛黃的紙張和精美的畫工看來,很可能出自前朝某位大家的手筆。
岡村寧次終於睜開了眼睛,但由於高度近視,他的麵前一片模糊,便伸手拿起茶幾右側的那副近視眼鏡,又從軍裝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潔白的手絹,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厚厚的鏡片,雙手捏著鏡腿戴到了眼睛上,然後抬起頭來向那幅古畫望去,隻見上麵畫的是一位身穿紅袍、高冠博帶的中國老者,麵容清矍,三縷長髯,目光深邃,氣宇非凡。接著,他慢慢地脫下軍帽,置於茶幾一側,站起身來,一手提著那瓶清酒,一手端著那隻小酒杯,緩步走到香案前,倒了滿滿的一杯清酒,連同那瓶清酒一起虔誠地供奉給了畫麵上的那位中國老者,並默默地念叨了幾句,隨即退後兩步,曲下雙膝,莊重地跪了下去。
畫麵上的那位中國老者是誰?為什麼岡村寧次會選擇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對他如此頂禮膜拜?
藏香的味道平和恬靜,悠長淡然,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
恍惚中,岡村寧次又想起了童年。記得從不足四歲的時候起,他的父母就開始教他認識一些簡單的漢字和中文。幼年的他也曾有過懵懂和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是一個日本人為何卻要學習中國的文化?等稍大一些他的父母才告訴他,說他的祖先並不屬於大和民族,而是一個叫做徐達的中國人,乃中國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手下的一員大將。明朝滅亡之後,徐達的後代逃亡日本,改姓岡村,才得以繁衍了他們這個家族。
長大以後,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日本青年一樣,岡村寧次也成了一個狂熱的軍國主義者,並考入了陸軍士官學校,與土肥原賢二、阪垣征四郎等侵華日軍“名將”同屬十六期。畢業後,他於一九○五年作為新編第十三師團步兵第四十九聯隊的一個小隊長首次參加了日俄庫頁島戰役,一九一四年才被上司調到陸軍參謀本部外國戰史處工作。同年七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日本乘機奪取了德國在華勢力範圍--山東青島。翌年二月,陸軍參謀本部為編纂日德戰爭作戰史,派岡村寧次等人赴青島搜集資料,由此岡村寧次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與大多數囂張狂妄的日軍指揮官不同,也許是因為岡村寧次從小就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也許是因為他的體內至今還流淌著些許華夏民族的血脈,因此他對中國有著非同一般的了解和研究,並且深知中國人的性格和弱點。來到山東青島之後,他如魚得水,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先後在北京、上海和東北等地“大顯身手”,建立了不少“卓越功績”,深得日本天皇的賞識,他的職務和地位也節節高升,直至像今天這樣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徐達是中國明朝的開國軍事統帥,曾經協助朱元璋打天下,是一位叱吒風雲的猛將。作為他的後人,岡村寧次理應感到榮幸才是,但恰恰相反,當他最初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後,卻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敢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後來,因為一個特別的機緣,他信奉起了佛教,並且深諳“六道輪回”的佛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才強迫自己正視了這一點,更何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沒有祖先東渡扶桑,怎會有其生命存在?遂最終認定徐達就是他的先人。之後,幾乎在每一個清明節,他都會按照中國的習俗對其祖先進行祭奠,也算是盡一點人倫孝道,寄托一下哀思吧。
雙膝跪在徐達的畫像前,岡村寧次兩手當胸,十指密合向上,雙目垂視指尖,低聲誦道:“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是啊,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此刻,他已經全然忘卻了自己過去所犯下的罪孽,好像又一次品味到了佛法的精髓,心靈也得到了暫時的解脫,並且逐漸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