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疑慮重重·寒山一帶傷心碧(2 / 3)

“一代完人”

梅先生1961年去世後,報紙刊登了陳毅副總理致的悼詞,其中稱梅先生為“一代完人”。

那時候的我,覺得這說出了那時候人們心裏的話。梅先生怎能不是“完人”呢?他的藝術那麼好,他的品德那麼好,這不是隻有“完人”才能這麼稱頌的麼?

我盯住報紙上出靈時的照片——最前頭由家屬捧著照片,後邊跟著梅先生的棺材,其他送靈的人跟在兩邊——這種格式出現在當時,已經是“夠舊”的了。我更回憶起1958年程先生去世時,在嘉興寺舉辦追悼會的照片。那時周總理親自參與“執拂”,這形式顯然更“舊”,但看上去也更動人,“舊”用在梨園應當說是合適的。

當然,此期間刊載於報紙的,還有梅先生逝世前半個多月在中國科學院禮堂演出《穆桂英掛帥》的劇照,梅穿著戲裝,正和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握手。這張照片又顯得比較“新”,無非是說明梅先生戰鬥到了新時代的最後一刻。

“舊”、“新”交織,“新”、“舊”媲美——梅先生就這樣離開了人間,離開了我們的關注。不久,我便離開了北京。

“文革”後,億萬群眾都在反思“政治運動”的起因,試問還有“一代完人”的提法麼?我們終於看到:最高領導人都走下了神壇,那麼身在梨園的我,鬥膽也想到了梅先生是否要走下神壇的問題。

這樣想,首先從我內心深處就是不情願的。因為我五十年代後期在台下仰望著梅先生的豐采——他確實不比尋常!隻要他在台上,頓時光芒四射。

後來,我也聽母親說過——她當年去護國寺梅宅訪問,雖然屋中客人很多,但梅先生應對從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梅,都美得無以複加!這是母親發自肺腑的話,也符合我在台下看戲的感覺,所以我不僅信,而且有意要保護這一尊“人格神”!

但是,我鬥膽狂想——今天梨園的這些事,梅先生有沒有責任呢?他個人在舞台上的藝術肯定是“沒說的”,但他和他的位置“所要求的”,是否還有些距離呢?首先,我覺得他逝世得太突然也太早了——才六十七歲!他自己也沒有思想準備,還在忙於去新疆等地巡回演出,他沒有對中年和早年的藝術實踐進行總結。這致使他一旦撒手人寰之後,身邊的人都感到茫然,真不知道他“梅蘭芳”當年是怎麼走過來的!

還有,他一生先後去過日本、美國和蘇聯,都是演出,沒有進行有關的研究和調查。在莫斯科舉辦過他的藝術研討會,到會的有德高望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許許多多的大藝術家。會上大家說了許多中肯的話,可梅先生卻不在場,因為他急匆匆趕往列寧格勒演出去了。還可以比較一下梅先生和程先生的出國。如果單論演出,程趕不上梅,因為程的唱腔外國人欣賞起來有困難,劇情也過於苦。可是程能夠孜孜以求地寫出出國訪問的“十九點感慨”,梅先生能麼?恐怕他沒有那麼深邃鑽研問題的習慣。他的天分太好了,他的機遇也太好了,他後來的大放光芒順理成章,再讓他深鑽苦研“問題”,顯然是強人所難了。

從以上種種思索來看,梅如果進入了新時期,新時期的新人也會毫不留情地給予新的剖析。“一代完人”隻是過去的善良說法,是經不住曆史的試金石去測試的。

《麻姑獻壽》

臨近1995年時,有一次遇見葆玖,也記不清怎麼談起“老梅先生”的百年誕辰,這位“小梅先生”很自然“冒”出來一句:“到時候,我唱一出《麻姑獻壽》。”

老梅先生年輕時唱過這出,同時很早就“收起來了”。現存當年的劇照,至於當年這出戲是怎麼唱的,幾乎都不清楚了。後來,我查閱有關資料,知道了《麻》劇的梗概:“三月三日西王母壽辰,開設蟠桃會,上中八洞神仙齊至祝壽,百花、牡丹、芍藥、海棠四仙子采花,特邀麻姑同往。麻姑乃在絳珠河畔以靈芝釀酒,獻與王母,歡宴歌舞。情節略見《調元樂》傳奇。”

從了解到的內容看,當初這也不過就是老梅先生演“過”的一折戲。我這裏特別強調它是一“折”,因其故事沒有衝突,“賣”的也僅僅是演出者精心製造的一點“歌舞”。現存老梅先生的劇照,麻姑手托著一個圓盤,上邊一個酒壺,其腰肢是非常之“婀娜”,神情也非常之“古人一般”。我以為,當初的“戲”也就在這裏。換了他人演,保準沒人看。如果不挑時候“亂”演,照舊沒人看。非得是在特殊的場合(比如為某某人祝壽)時,梅先生又與這位壽星有特殊交情,於是在一個陣容相當強大的堂會戲中演“雙出”,這一“折”放在前邊“墊”一下,烘托一下氣氛,梅與另一位強手的“對兒戲”放在大軸——這樣安排,才算是方方麵麵都照顧到了,才算是“沒挑的”了。

盡管如此,這一“折”畢竟是老梅先生唱過、並且“留”下來的。它屬於梅蘭芳起步時期的嚐試性作品。我們今天評點梅蘭芳早年的業績,可以“數”出這個那個許許多多的戲,其中也包括這一“折”《麻姑獻壽》。它盡管小,盡管不“入”後來梅劇的“流”,但它依然有自己的“格”,它和《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大約可劃歸一類。葆玖在“文革”後挑起了繼承和發展梅派的大旗,其途徑則是“由近及遠”。因為他當年陪同父親演戲,熟悉晚年舞台上的父親,同時觀眾也看慣了站在晚年父親身邊的自己。當然,總演父親晚年的戲是不夠的,必須有重點、有選擇地恢複幾出(折)父親早年的戲,這才有說服力。具體講,凡是那些有情節和有頭有尾的大戲比較“好弄”,而這種隻有當中“一截子歌舞”卻設“戲”的”的片段,搞起來既吃力又容易不討好。但是葆玖想:在父親的百年慶典上演這一“折”,就實在很恰當,由他們梅氏家族演這一“折”,既應和了慶壽之意,也表明了準備全麵繼承父親的決心。同時,還能把其他風行的梅派劇目“讓”給了其他傳人,真所謂“一舉三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