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就快落山,陽光已經不那麼強烈,照得屋頂上的石板上發出銀光。烏鴉和鴿子在煙囪上搭了窩。他把視線轉到窗台擺放的植物上,扭頭看了看身後,趁基洛夫不在,扯下另一個金橘,整個塞進嘴裏大嚼起來。酸澀感再一次洋溢在他的口腔裏,他匆匆地嚼了幾口便吞了下去,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出門來到街邊。
細雨霏霏。
基洛夫站在車子旁邊。這是一輛1935年製式嘎斯車,有四四方方的前引擎蓋,長條格柵和前大燈組成車的前臉,看上去大氣而傲慢。
基洛夫已經將車廂門打開,就等著佩卡拉上車。引擎轉動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在來回擺動,像螞蟻頭上的兩隻觸角。
佩卡拉卻關上破舊的黃色車門,轉身朝兩個經過的女人衝過去,差一點就撞到她們。
女人都穿著厚厚的冬裝,圍著圍巾。她們聊得正歡,呼出的氣息在嚴寒中凝成白霧。
“打擾一下。”佩卡拉說。他站穩腳跟,免得前傾的身子撞到對方。
女人沒有停下腳步,她們隻是掃了佩卡拉一眼,又繼續開始聊天。
佩卡拉看著她們從身邊走過,瞪著站在左側的那個女人。他剛才沒有看清女人的樣貌,隻覺得對方好像有淺色的眼睛、金色的長發。佩卡拉覺得臉上一陣冰涼。
基洛夫覺察到他的異樣。“佩卡拉?”他輕聲喊道。
佩卡拉好像沒有聽見。他快步上前,緊跟在女人身後。就在她們走到街角的時候,他伸出手,摸到淺色眼睛女人的肩膀。
她猛地轉過身來。“你要幹什麼?”她的語氣裏充滿恐懼。
佩卡拉像被電擊了一樣,趕緊縮回了手。“我很抱歉,”他喃喃地說,“我以為你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
基洛夫朝他們走來。
佩卡拉吞了口唾沫:“真的很抱歉。”他想不出其他的詞。
“你覺得我像誰?”她問。
基洛夫走到他們身邊。“不好意思,女士們,”他彬彬有禮地說,“我們該走另外一個方向的。”
“那好吧,希望在那邊能找到你找的人。”棕色眼睛的女人對佩卡拉說。
說完,她便和同伴繼續上路了,基洛夫和佩卡拉也回到車子旁邊。
“你不用追過來的,”佩卡拉說,“我自己可以想個法子擺脫那樣的尷尬。”
“倒不如說陷入尷尬吧,”基洛夫說,“有多少次,你跟在陌生女人的屁股後麵窮追不舍?”
“我以為她是--”
“我知道你想說的是誰,但你我都很清楚,她現在不在莫斯科。她甚至不在國內!就算她在這兒,站在你麵前,也無濟於事,因為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你忘記了嗎?”
“沒有,”佩卡拉歎了口氣,“我沒有忘。”
基洛夫把手放在他的肩頭:“走吧,調查員,我們去看坦克。也許他們會送咱們一輛開回家。”
“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操心別人占咱們的停車位了,”佩卡拉邊說邊爬到嘎斯車後座上,“我們直接停到他們車頂上。”
基洛夫手握方向盤,把車子彙入往來的車流。他沒有發現佩卡拉還是忍不住回頭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望著剛才兩個女人走過的地方,好像幽靈在朝他呼喚。
她叫伊莉雅·西莫諾娃。她是沙皇村小學的老師。幾乎沙皇村裏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把孩子送到那裏去讀書,伊莉雅也經常領著成群結隊的學生穿過沙皇村的凱瑟琳和亞曆山大公園。佩卡拉就是在那兒碰上她的,那天他正準備返回自己的小屋。
佩卡拉突然覺得心裏一陣輕鬆,他好像又看見伊莉雅,就跟初次見麵時的場景一樣。記得那天是新學年的第一天,孩子們在花園裏做遊戲。他從來沒加入孩子們的聚會,隻是站在學校的牆邊偷偷朝裏麵張望。
就在那時,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她的身影變得異常清晰。她站在白色的華蓋旁邊,穿著淺綠色的裙子,沒有戴帽子,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和水藍色的眼睛。
佩卡拉覺得自己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總覺得似曾相識。
他也說不清是怎樣的一股引力,將所有感覺器官都刺激得興奮起來,讓他像著了魔似的邁不開步子,呆立在原地。直到對麵走來一個女人,問他是不是在找人,才將他從恍惚中喚醒。女人身材高挑、舉止優雅,淺色的頭發盤在身後。
“她是誰?”佩卡拉問,衝著身穿綠色長裙的女人示意。
“是新來的老師,叫伊莉雅·西莫諾娃。我是校長,叫拉達·奧伯雷斯卡婭。你是沙皇請來的新偵探吧。”
“調查員佩卡拉。”他鞠躬致意。
“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下?”
“好吧!”佩卡拉脫口而出,“隻是--她看上去像我的一個朋友,有那麼點像。”
“我明白了。”奧伯雷斯卡婭說。
“也許我看錯了。”佩卡拉辯解道。
“你沒有看錯。”她說。
一年後,佩卡拉向她求婚。
婚期都安排好了,但是他們沒能等到那一天,也再沒等到機會重逢。十月革命爆發前夕,伊莉雅登上開往巴黎的火車,佩卡拉向她保證,隻要獲得沙皇的準許,立即動身去找她。可是佩卡拉沒有成功,幾個月後,在試圖穿越邊境逃往芬蘭的時候,他被布爾什維克抓住了。接下來,他開始了在西伯利亞的流放生涯。直到多年之後,他才有機會離開這個國家。
“你自由了,可以走了。”斯大林說,“但是在你做決定之前,有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
“是什麼?”佩卡拉有些緊張,“跟我有關係嗎?”
斯大林端詳著他,好像兩人是牌局裏的對手。斯大林打開麵前的抽屜,幹燥的木頭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放在桌上,手指頭按在照片頂端,慢慢推到佩卡拉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