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晨禱後我想上您家去,”費多爾·斯傑潘內奇說,“請您讓我在您家裏……過開齋節開齋節,按東正教曆,在複活節前四十天齋戒期之後教徒第一次可以吃葷食。我求您了……往常這個晚上我在那邊那邊,指流放犯被流放前的居留地。總是在家裏過開齋節……這都是往事了……”

“恐怕對您不大合適吧……”醫生頗感為難,“我有家有室,您該知道,有妻子兒女……盡管您也那個……但還是不大那個……還是有人說閑話的!我嗎,我倒無所謂……咳咳……我有點咳嗽……”

“那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傑潘內奇咧著嘴,苦澀地冷笑著說,“巴拉巴耶夫同我一起被判刑,一起流放來這裏的,可是他整天都在您家吃吃喝喝。他偷的東西更多,明擺著嘛!”

費多爾·斯傑潘內奇停住腳步,靠著潮濕的籬笆,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麵很遠的地方,閃爍著點點火光。這些火光或明或暗,都朝著一個方向移動。

“是教徒舉著十字架的燭光的遊行儀式,”這個流放犯心想,“就像我們那裏一樣……”

從火光搖曳的地方傳來了敲鍾的聲音。教堂裏所有聲音洪亮的大鍾發出各種各樣的響聲,而且很快壓過了其他的聲音,仿佛它們也在奔向某個地方。

“在這個寒冷的地方,在這裏過第一個複活節,”費多爾·斯傑潘內奇還在想,“而且也……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複活節。真讓人喪氣!現在在那邊,恐怕……”

他又想起了“在那邊”。在那邊,現在地麵上已沒有泥濘不堪的雪水,沒有冰冷的水窪,而是一片嫩綠的青草;那裏的風也不像用濕抹布抽臉那樣吹得臉發痛,而是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的夜空一片漆黑,但有星光閃爍,東邊的天際已露出一條白色的光帶……在那邊,也不是這種泥汙的籬笆,而是油綠色的柵欄和柵欄裏麵的小屋子。小屋子有三扇窗戶,每個窗戶裏麵是明亮溫馨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有張鋪著白桌布的餐桌,上麵擺著又大又圓的甜麵包,有各種食物,還有各種飲料……

“現在要是能有那邊的伏特加痛飲一番那該多愜意呀!這裏的酒糟透了,簡直難以下咽……”

第二天早晨,人們還在熟睡,做著好夢,或者起床後出門做客,問親訪友,酒席宴上開懷暢飲……可是他,當然啦,他也想起了奧麗婭和她那像貓一樣的、淚水汪汪的漂亮的小臉蛋。現在她還在睡覺,大概她沒有夢見他。這些女人很快就想開了,也心安理得了。要不是因為奧麗婭,他也決不會待在這兒。她把他這個傻瓜給耍了。她需要錢,像所有追時髦好打扮的女人一樣,要很多很多的錢。沒有錢她就沒法過日子,也沒法兒愛你,她更受不了任何苦……

“如果我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呢?”他問她,“你跟我一塊兒去嗎?”

“當然啦!哪怕去天涯海角!”

他去偷了,結果落網了,然後被送到西伯利亞這個地方流放。可是奧麗婭卻膽怯了,當然也就不跟他去了。現在她那傻乎乎的腦袋瓜還埋在柔軟的繡花枕頭裏,她的腳也就遠離了這泥濘的雪地。

“她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庭了。她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當辯護人說俏皮話時她還格格地笑……千刀萬剮,死有餘辜!”

這些回憶讓費多爾·斯傑潘內奇苦惱不堪。他疲累了,渾身疼痛,仿佛他在用全身來思考。他的兩腿變得軟弱無力,身子不由得往下矬,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氣力走到教堂去參加心馳神往的晨禱了……他回到家裏,沒有脫下皮襖和靴子就一頭倒在了床上。

他的床頭上方掛著一隻鳥籠,裏麵有隻小鳥。這兩樣東西都是房主的。這隻鳥長得怪模怪樣:長喙,羽毛稀疏。他不知道是什麼鳥。鳥的翅膀經過修剪,頭上拔掉了許多羽毛。給它喂的盡是些有餿味的東西,所以整個房間散發一股酸臭氣味。小鳥在籠子裏不安地撲棱著,用它那長喙啄著盛水的鐵皮盒。它鳴叫起來時而像椋鳥,時而像黃鶯……

“吵得讓人睡不了覺,”費多爾·斯傑潘內奇心想,“這個鬼東西……”

他從床上爬起來,用手搖晃了一下鳥籠。鳥兒不叫了。流放犯又躺了下來,用腳跟頂著床沿把靴子扒落下來。過了一會兒鳥兒又撲騰起來了。一小塊食物掉在他頭上,粘在頭發上麵。

“你住不住嘴?你還要叫?缺你不行了!”

費多爾·斯傑潘內奇跳下床來,使勁把籠子扯下來,狠狠地把它摔到牆角裏。鳥兒就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