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淑玲

那年我去了延邊地區的一個建築工地。

我帶的這個木工班組,新來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四川人,戴著眼鏡,樣子很斯文,倒像個讀書人,普通話說得也比其他人好。別人都叫他眼鏡,後來我知道,他姓高,因為我年長他幾歲,就叫他小高。

因為他斯文的樣子,讓我覺得他不是那種好使喚的幫手。幾天下來,我覺得`他還不錯,雖然幹活有點馬虎,但還算肯幹,不是那種耍滑頭偷懶的人。

工地的工棚都是那種大通鋪。一到晚上收工吃完飯,大家就圍在一起,兩個人下棋,呼啦一幫人圍著,吆喝的人比下棋的人都認真。有時候下棋的沒打起來呢,看棋的人竟然鬧了個臉紅脖子粗。

小高從來不參與這樣的事兒,他隻是安靜地在一邊看著笑笑。偶爾會在角落裏拿本書,極認真地看。那天我湊過去,一看,他看的竟然是古典詩詞,我不禁來了興致,我說:“小高,你也喜歡古詩詞?”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把書往身後一塞,說:“大哥,我就是瞎看,瞎看看。”我拍了他一下,告訴他,我也喜歡。小高的眼睛裏就有了一道閃電。

我總感覺在小高的身上,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故事。他會經常一個人偷偷地拿一個小本子在記著什麼,我不是一個喜歡打探別人隱私的人,也沒太在意。

小高還有一個半新不舊的錄音機,錄音機裏時常能傳出一些傷感的歌曲,那天,我聽到了陳星的《離家的孩子》那首歌,看著小高把頭轉向窗外,眼神拉得很遠。我聽著聽著,眼睛竟然也起了一層霧,霧氣中,搖晃著家鄉親人的笑臉,搖晃著眼前那幫下著棋的兄弟們揮舞的手臂。

進入秋季,也是趕工期的時候,這段時間,工地的活比較緊。弟兄們也是比平時都辛苦。

那天下午,小高出事兒了。他的右手食指被電鋸鋸掉了一些肉,露出了一截骨頭。我急急地帶著他去了醫院,醫生給他處理,準備刮掉一些碎肉,問他能不能挺得住,不行就打點麻藥,小高說沒事。小高緊握著左拳,兩腮邊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他瘦削的腮邊牙關突起,一聲沒吭。

夜裏,兄弟們都睡了,我始終沒有睡著,我知道小高也沒有睡。黑暗中,我清晰地聽見小高不停翻轉身子的聲音,聽到他輕微的歎息聲和抽泣聲,我覺得這工棚裏還真是挺悶。

“兄弟,很疼吧?”我輕輕地問。

“哦,沒。你還沒睡啊大哥?吵著你了吧?”聲音有些慌亂,但很輕。

我說:“我睡不著,咱倆聊會吧。”

我們走出工棚,坐在工棚外麵,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接了過去並沒有抽,夾在了耳朵後麵。我把打著的打火機也關上了,也沒有點燃手裏的煙。

小高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幽幽地說:“大哥,你看這城裏的月亮,就是沒有我們家鄉的月亮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