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馬修家(1 / 1)

早上的陽光是溫暖的,尤其是北中國的冬天,這樣的溫暖很華麗。

此時的蘇聯就坐在這樣的陽光裏,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從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衛生間,她看到馬修家的衛生間貫通著兩個臥室。馬修就是從這間屋子穿過衛生間到了另外的一個房間,對他的媽媽說了什麼,他的媽媽,一個很沉靜的聲音響亮地親吻了一下她的兒子:“媽媽去上班,這兩天街上很亂,紅衛兵老抄家,你就在家待著,誰來也不許開門!”

“知道。”

媽媽走了,馬修鬆了一口氣,但是他的心被緊緊地拽著,就像一根彈簧,這邊鬆了,那邊卻更加地緊,緊得快喘不過氣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你是男子漢,別這麼沒出息!”

他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持劍少年。

他悄悄給自己打氣,然後到衛生間狠狠地撒了一泡尿,看到自己黃澄澄的尿液滋到馬桶裏跳出歡樂的小水花,他痛快地打了個激靈,然後,用冷水洗了把臉,走進自己的睡房。

蘇聯坐在床上,怏怏的,又開始哭。平時馬修最煩女孩子哭,但是今天,他還是耐著性子伸過來一隻手:“我叫馬修,你叫什麼?”

蘇聯兩眼發直,愣愣地說:“我做了一個夢,我的爸爸突然長了兩個翅膀,飛到天上去了。”

馬修撲哧笑了,說:“你真有意思,肯定喜歡看童話書,一會兒我給你找好看的故事書。你餓不?我快餓死了,你等著,我給你弄點吃的。”

馬修來到餐廳,用帶碎齒的麵包刀切了兩片大列巴,塗上黃油和果醬,用托盤端到蘇聯的麵前。做這一切時,馬修突然有一種成就感——他的媽媽經常這樣給他送吃的。現在,他做的是大人做的事,足以說明自己長大了。馬修活潑的天性一下子被點燃了,他那突然的快樂也感染了麵前這個憂鬱的女孩。

蘇聯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也突然有了熟悉的快樂。她大口地吃著,好像這輩子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好吃嗎?”

“嗯……好吃得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啦!”

“你真逗!”馬修也樂了,給她往杯子裏倒牛奶,卻一不小心倒灑了,牛奶順著桌子流到了蘇聯紫紅色的條絨褲子上,一股熱流傳到她的腿上,但那好像是快樂的河流。

盡管褲子是濕的,有點涼,但是她的心裏熱乎乎的,因為馬修的家裏燒著壁爐,裏麵的柈子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滿屋子都是暖意,還有鬆木的清香。

馬修家轉角樓梯上鋪著紫紅色的地毯,牆上是木質的牆裙,上麵錯落地排列著許多照片,二樓起居室中的整整一麵牆都是馬修的照片,從繈褓中閉著眼睛的小嬰兒,一直到在紅岸江麵上滑冰的少年。

蘇聯喜歡他們家那些高大的窗子,低垂著印有紫紅色小花的窗簾,寬闊的窗台上有綠色的植物,大葉子的,委蛇垂下來。

樓上有馬修姥姥和姥爺住的房間,馬修說他們去哈爾濱的大舅家了。二樓的書房三麵牆都是書,比自己家的還多。

馬修特意帶她到最大最亮的那間房子裏:“這個是我媽媽的畫室。”

“你媽媽是畫家呀?”

“當然了。”馬修得意地說,“你看,這就是我媽媽!”馬修指著一幅巨大的一人多高的油畫上麵的女人說。

畫麵上是一片高高的白樺林,一個女人側身站著,背影半明半暗,女人身著長及腳踝的長裙,裙裾上的皺褶栩栩如現,她的上身披著一個大披肩,與裙子幾乎相近的色彩,都是淡淡的帶有花紋的藍綠色,不過裙子的顏色深一些,披肩淺一些,與眼前的綠樹和遠處江水的藍色形成一個同色係的畫麵。女人的頭發蓬鬆而隨意地向後綰著,早晨的陽光為她的身影染了一層金黃的顏色,她優雅地站在草叢中,微微仰著臉,仿佛在傾聽小鳥的歌唱。

蘇聯不知道這幅畫有什麼意思,隻是覺得它很美,很舒服,讓她被堵住的胸口有了出氣的通道,這畫上的樹林,讓她聽到了早晨的露珠在草叢上墜落的聲音,還有小鳥的歌唱……

這個畫室是一個玻璃房子,三麵通明,從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江邊的風景,還有那個鐵架橋,竟然能夠清楚地看見鐵軌在閃著幽幽的光。岸邊的白樺樹林裏,早晨的陽光將樹影照在雪地上,筆直筆直的,一道道,像用尺子畫出來的;冰封的江麵,白雪皚皚,逶迤地向南方伸遠,然後猛然峰回路轉,再向東,一直到地平線……

蘇聯第一次看見這條江的全貌,她被震驚了,一股北中國的凜冽之美灌滿了她稚嫩的心胸。

8歲的孩子實在是容易忘記。大雪蓋住泥土,也蓋住了了昨天發生的一切,包括記憶。

白色的薩摩狗拉著雪橇,馬修和蘇聯坐在上麵,在紅岸冰封的江麵上狂野地奔跑,男孩女孩的一聲聲尖叫,劃破了上午的寧靜。

這個上午,牢牢地印在了8歲小姑娘蘇聯的人生畫布上,一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