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是怎麼回事?(1 / 2)

14歲的越美拿著墩布一邊拖地一邊和蘇聯說話。蘇聯坐在床上,肥大的棉褲裏兩條細長的腿耷拉在床沿,咣咣地踢著床底下的木頭箱子,那裏麵原來裝的都是爸爸的書。

“二姐,我爸爸……真的是死了嗎?”她還是有些不明白。

越美把墩布往地上一扔,哇地大哭起來。她抱著蘇聯:“蘇叔是死了……嗚嗚嗚,他被造反派打死了……”

蘇聯沒哭,她還不明白死是怎麼回事,她隻是想爸爸可能和以前一樣,是去出差了,這個“死”和“出差”差不多,可能僅僅是時間長短的不同,也可能是永遠回不來了,但是爸爸一定是在哪個固定的地方,而不是消失的。

越美把蘇聯的弟弟抱了過來:“你就在這等我啊,我把弟弟送過去,讓勝美他們看著,再過來陪你!”

蘇聯點點頭,弟弟蘇正正還小,才4歲,瞪著兩隻黑咕隆咚的眼珠子,一派渾然的臉孔。

等越美回來時,蘇聯竟然在地板上疲憊地睡著了。

越美把瘦弱的蘇聯抱到裏屋朱淡寧的大床上,然後去收拾這個雜亂的家。

越美是車家的老二,也是這兩家女孩子中最溫順體貼的姑娘,蘇聯與她的關係最好,有時像她的跟屁蟲。夏天,她們到江邊玩耍,捉蜻蜓的時候,總是眼尖的蘇聯發現蜻蜓落腳的地方,然後大叫:“二姐,這裏有一個大力士……”

越美就會輕手輕腳地跑過來,用紗布做成的網子對準蜻蜓輕輕一繞,蜻蜓就乖乖地被網住了。

然後,她們躺在岸邊的草地上,摘一些燈籠果吃,有時候唱歌——

陽光陽光多麼燦爛,

春天春天來到草原,

白雲在我的頭上飛舞,

羊兒在我的身旁撒歡……

這是電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插曲,電影院外的大喇叭整天在放這首歌。電影院坐落在紅寶石大街的路北,與蘇聯的家隻隔著一棟樓。蘇聯蹲在廁所

裏都能聽見大喇叭的聲音。

蘇聯覺得這個歌好聽,比那“新蓋的房雪白的牆屋裏掛著毛主席的像”好聽多了。可惜紅岸已經從草原變成城市了,早就沒有了人們想象的潔白的羊群,更別提什麼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了。

蘇聯醒來時,媽媽還沒回來。

蘇聯有些迷糊,不知道為什麼會睡在父母的房裏,她趴在枕頭上,聞到了媽媽身上常有的淡淡的香味。蘇聯老是覺得媽媽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那是媽媽獨有的體香,不僅僅蘇聯喜歡,爸爸也喜歡。

這個房間被一張大床占據了一半,床頭櫃上有爸爸媽媽的結婚照,照片本來是黑白的,明顯是後來染的顏色,那染色的技術真不怎麼樣,媽媽的口紅都溢出了唇角,但是爸爸金絲邊眼鏡後麵的小眼睛卻閃著溫暖和幸福的光芒。媽媽穿的是絲絨旗袍,還戴了一條白色珍珠項鏈。媽媽給蘇聯看過她的首飾盒,那條項鏈就躺在紅絨布的底子上,仿佛在向蘇聯發出召喚:快快長大吧!它是你的啦!蘇聯也偷偷地試過這串項鏈,可是自己的脖子太細了,那項鏈就有些像拴狗的鏈子,咣裏咣當的,很滑稽。

父母的房間是朝西的,掛著湖藍色的窗簾,媽媽最喜歡這個顏色,她一向喜歡藍色,就像她故鄉的湖水……媽媽說窗簾裏麵必須要有一層窗紗,平時白天要拉上窗紗,這樣從裏麵看外麵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而外麵卻看不到裏麵的人:“尤其是我們女孩子,不能隨隨便便讓別人看到我們呢!”

媽媽說這話時還攏了一下蘇聯的頭。媽媽經常嬌滴滴地自詡為“女孩子”,那是因為爸爸經常這樣稱呼媽媽。

此刻,西下的太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白色的窗紗上,有朦朧恍惚的美麗。蘇聯第一次感覺到夕陽的美,同時,也第一次隱約覺得,美也會讓人難過。

此時的蘇聯心裏是難過的,不是一般的難過,是大難過。

這間屋子裏最奢侈的一件東西就是朱淡寧的梳妝台,那是外婆送的陪嫁,朱淡寧不惜花費很久的時間從杭州托運到紅岸。它是由好木頭做的,上麵有精細的手工雕刻,那些鏤花,蘇聯的小手指頭都能插進去。那木頭的溫度,在寒冷的北方,好像能夠溫暖冰冷的小手。

蘇聯後來對於木質的東西喜愛有加,應該說來自於媽媽的品位。

蘇聯突然發現:爸爸書架上的書大部分都沒了,昨天抄家的人還帶了麻袋,把爸爸媽媽的書和古董都扔進了麻袋裏。她模模糊糊記得有一套豎版的《石頭記》,如今隻剩下一本“下”,靜靜地躺在那裏,孤單的樣子很像蘇聯現在的情形。

越美從外屋跑了進來:“你媽回來了!”

敏感的孩子已經聽到媽媽的聲音,她跳下床跑到門口,怯怯地看著媽媽緩緩地被超美和方姨攙著進來。朱淡寧踉蹌地把鞋甩下來,一頭撲到床上。誰也看不見她的臉。

但是蘇聯看出媽媽的臉都哭腫了。她害怕,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極度虛弱的朱淡寧看了女兒一眼,側身從褲兜裏掏出兩毛錢給蘇聯,讓她到群眾飯館買一根麻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