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去吧,平時你最愛吃的麻花,買回來,和弟弟一起吃,媽媽想睡一覺,媽媽太困了……”
其實才11月份,但是紅岸的雪已經覆蓋了整個街道、廣場和江岸。
大街上有許多大雪球,有半人高,都是男孩子們一點一點滾起來的。他們從手裏的小雪塊開始滾起,一會兒就弄到那麼大了。北方的雪實在是太厚了,足夠蓋一座大房子了,蘇聯想。
男孩子們把大雪球擺了一排,故意攔截那些裝載貨物的大貨車,然後躲在遠處看熱鬧。
緩緩開過來的大貨車到大雪球前麵停了下來,司機罵罵咧咧地從高高的駕駛樓裏跳下來:“小王八羔子,我操你家戶口本的第一頁!”
他推了推大雪球,那大家夥死死地立在那裏巋然不動,他隻好過去攔住另外
幾輛車,朝車裏的司機擺手:“我操!都下來下來,別他媽擎現成的!這幫小×崽子,看老子一會兒咋收拾你們!”
幾個司機不悅地下來,幾人合力推,費勁兒地喊:“一、二、三——”
推走了一兩個大雪球,留出能行駛一輛車的空當,他們再回到車上,貨車排
著隊,逶迤而來,從兩個大雪球之間穿過。
男孩子們躲在樓角偷看,有時會被脾氣大的司機逮住,一頓拳打腳踢,奇怪的是他們好像都不知道疼,嬉皮笑臉無所畏懼地哄的一聲,瞬間就消失在樓群中。
這群人裏就有克飛,從今天起,他已經變為蘇聯的仇人了。蘇聯聽見大人們議論說,昨天來抄家的人,也就是把爸爸打死的那些人,是廖大胡子單位的,而廖大胡子是他們的頭頭。
蘇聯一看見克飛,就恨不能把指甲抓到他的肉裏,想掐死他。她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疼,像有好幾把小刀同時在拉她的小心髒——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感覺讓她的心被剜割了一樣,鮮血淋淋地撕裂著。
有一顆仇恨的種子,今天開始,就此生根並且發芽了。
克飛沒有看見蘇聯,繼續跟那些淘氣的大男孩勞作著,如果能夠飛簷走壁,他們一定不會隻在那些平房上飛奔的。
想起爸爸,蘇聯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往東走,她覺得隻要這條街不到盡頭,她的眼淚就不會流盡。
沿著紅寶石大街向東,她經過了電影院、新華書店,過了一道橫街;經過向陽商店、照相館,再過一道橫街就到了群眾飯館。
這是這條大街上唯一的飯館,大木頭門上麵掛了一個橫匾,寫著隸書體的“群眾飯館”。
這裏平時人就不多,今天幾乎沒有人。
蘇聯費力地推開厚厚的棉門簾,那上麵有油乎乎的手印,還有凍冰的硬結,碰到她的頭,像被錘子砸了一下,生疼。
玻璃窗裏,一個戴著掛滿油漬的白帽子的女人坐在椅子上打盹,空蕩蕩的長條案上,有一個被苫布苫著的竹編筐,這個筐吊著全紅岸孩子們的幸福味蕾,那裏有大餜子、麻花、糖三角、豆包等好吃的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隻有在快過年時,或者是誰的生日、小孩子生病時,才有機會光顧這裏。所以,好好的時候,蘇聯特別盼著自己生病,生病就能吃到那黃燦燦的大麻花了。
“阿姨,我要買一根麻花。”蘇聯踮起腳,遞過去已經攥濕了的兩毛錢。
“你誰家的孩子啊,整得這麼埋汰?”女服務員看看臉上都是淚水和鼻涕的女孩,皺著眉頭說,“涼的,行不?”
她打開苫布,蘇聯看到裏麵隻有三根孤零零的麻花躺在那裏。
“行。”
服務員把大拇指食指放到舌頭上舔了一下,撚出一張黃色的油紙,用夾子夾起麻花放到紙上,卷了幾下,從窗口遞給蘇聯,同時找了她兩分錢。
蘇聯饞得使勁咽吐沫,這是她平時最喜歡吃的大麻花啊!她的手就快觸到油紙了,她就要享受那滿嘴的香甜了……
突然,那一點欲望消失了——
今天是爸爸死的日子,但是今天吃麻花……好像有點不對,但為什麼不對?不對在哪裏?
蘇聯衝到門口,撩開厚重的門簾,飛跑起來。
一路上,她手裏緊緊地攥著那根麻花,那張包裹麻花的油紙,在風中嘩啦嘩啦地響。
推開家門,見車大爺和方姨圍在媽媽身邊。方姨眼睛紅紅的,唉聲歎氣地拍大腿,車大爺在狠狠地抽煙,喘著粗氣,滿屋子的煙氣像剛蒸了一鍋饅頭散發的熱氣。
蘇聯上去抱住媽媽,媽媽的頭發裏都是車大爺抽的煙草味,媽媽的手腕上纏著紗布,有鮮血染透了的痕跡。
朱淡寧麵色蒼白,有氣無力,她像鉛筆畫的仕女圖,細細的白描一樣的眉毛和眼睛仿佛被橡皮擦掉了,卻仍然留有淡淡的痕跡,以往的溫婉美麗全被眼前的絕望掩蓋了。
蘇聯最害怕的是媽媽這時候的眼神,連看都懶得看自己女兒一眼的眼神,讓蘇聯徹骨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