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間,這個城市變了樣,人們不再穿西裝和裙子,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的藍黃兩色的卡其布製服,基本是軍裝的樣式,男人的四個兜,女人的兩個兜。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章別在胸前,一個比一個大。
316廠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製作了一批碩大的像章,背麵都鋼印著“316廠革命委員會製造”的字跡,氣派非凡。
這天早上,蘇聯戴著大圓的毛主席像章,走在上學的路上,那像章把她小小的胸脯幾乎蓋滿了。
因為爸爸的死,樓上的趙廠長送給了蘇聯這個像章。也因為爸爸的死,好幾天沒上學的蘇聯今天來上學了。
路上不時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一路踢著一個石子,慢慢騰騰,磨磨蹭蹭,突然,一個人在後麵拍了她一下,是同班同學王小娜,蘇聯的好朋友。她已經幾天沒有見到小娜了。小娜說:“蘇聯,你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了……”
“為什麼?”
“老師說蘇聯這個國家早就變修了,現在是蘇修帝國主義。你還叫這個名兒咋行呢?不信你今天就問老師。”
果然,上第一堂課之前,班主任王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她為蘇聯扭了扭棉褲的腰——好像褲襠跑到了旁邊。以前這些都是媽媽為她整理的,朱淡寧不允許自己家的人有一點邋遢。但是現在,朱淡寧被下放去掃醫院的廁所了,早上在別人上班前她就要去搞好衛生,所以蘇聯隻有自己照顧自己了。
王老師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蘇紅吧。紅色的紅,也是紅岸的紅。”
蘇聯哭了,她知道她的名字是爸爸媽媽相愛的意思,她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名字,但這是爸爸取的,現在爸爸沒有了,名字也沒有了,好像她的過去就消失了,那個叫蘇聯的女孩子,她死掉了。
那天蘇聯所有作業本的封麵,都有著“聯”字被塗掉的痕跡,後麵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很不情願地待在那裏的“紅”字。
她覺得這個字距離自己很遙遠,所以當老師叫這個名字時,她總覺得那是在叫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名叫“蘇紅”的女孩坐在第二排靠窗戶的座位上,呆呆地望著外麵。
操場上有兩個男孩子在踢足球,在雪地上,絲絲哈哈地縮著袖子,你來我往,不是很積極,無精打采的樣子。但是蘇聯還是羨慕他們,更羨慕單杠上麵落的一隻小鳥,小鳥一會兒低著頭啄來啄去,一會兒想起什麼似的仰頭望望天空,突然沒有什麼預兆的,就飛走了。
蘇聯喜歡這樣的“突然飛走”,那感覺很奇特,讓人向往。
她希望自己也能這樣“突然飛走”,一下子從這個教室失蹤,誰都找不到她。
“蘇聯……不,蘇紅,你往哪兒看呢?窗戶外麵有黑板是吧?”
數學老師在叫她。
“蘇聯!”她心底裏對自己說:“我還是叫蘇聯,是你們讓我叫蘇紅的,但是我自己還是這樣叫我自己——蘇聯蘇聯蘇聯蘇聯蘇聯蘇聯……”
我非這樣叫我自己不可!就叫!
她什麼也聽不下去,也根本就不想聽。她直勾勾地盯著黑板,實際上是盯著上麵的毛主席像。
毛主席慈祥地微微含著笑意,下巴上有一顆痦子,蘇聯弄不明白:收音機裏老是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主席怎麼會比爹娘還親呢?爸爸死了,蘇聯覺得好像天塌了一樣;如果毛主席死了,自己會這樣難過麼?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雖然還不到9歲,但是她知道說毛主席的壞話就是“反動”!就要被抓起來。
最近,廁所那裏經常出現“反標”,老師說“反標”就是“反革命標語”,是階級敵人在搞破壞。誰也沒有看到“反標”是什麼樣,一般等到被發現時,早已經被派出所的人用報紙遮住了,說是保護現場。據蘇聯的同學傳來的消息說,廁所的牆上有人用粉筆寫了“毛主席萬歲!”這句話沒有錯,但是錯的是在這句話上麵打了叉,這個性質就變了。什麼叫“性質”,老師說跟他們講不清楚,總而言之就是“反動”。什麼是“反動”?蘇聯他們還是不明白,老師說你們該明白的時候就明白了。但是她想既然我們連這個都不明白,怎麼會做出這樣“反動”的事情呢?
自從上學以來,學校已經有過兩次“反標”事件了。當時全校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為了弄清楚是誰寫的,老師讓每人都拿出紙和筆,連著寫一整頁的“毛主席萬歲”。校長拉著那張比平常長幾倍的大驢臉,挨個班級走過去,孩子們嚇得都不敢寫字,生怕自己跟那“反標”的筆體一樣,被當成反革命抓起來。
蘇聯覺得自己想到“毛主席死”,可能就是“反革命”行為。毛主席是不會死的,因為她們課本的第一頁就是:“毛主席萬歲!”她問過爸爸,爸爸說一歲就是一年,那麼“萬歲”就是一萬年。毛主席能活一萬年,那他應該是神仙。好像人最多隻能活100歲,但是活到100歲的人誰見過呢!蘇聯的外公和爺爺奶奶都死了。如果毛主席是人,他就還是要死的吧……
她不能再想了,她的腦袋都快想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