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淡寧已經被徹底清理出醫務人員隊伍,她現在的工作是打掃醫院的廁所。
蘇聯很替媽媽難過,媽媽是個愛美的女人,又愛幹淨,那麼髒的活,好像和媽媽不般配。
但是朱淡寧好像沒有蘇聯想象的那麼難過,早晨,她5點鍾起床,準備好孩子們的早飯,然後帶上一套幹活的衣服,輕輕地關上門。
北中國的冬天,這個時候天還是黑沉沉的,像一塊大幕布,遮得天空一點縫隙都沒有。幸好還有幾顆星星在天上冷清地一閃一閃,有些像刀的光影,雪白的大地更加深了空氣的寒徹。
地麵被凍住了,又硬又滑。朱淡寧小心翼翼地走著,仿佛走在黢寂無人的冰川之中,四麵都是凶險和陰冷,隻有遠處那座影影綽綽的醫院大樓,似乎永遠走不到跟前。
她想起無數個這樣的雪夜,每當有產婦在醫院等著生孩子,蘇若穀就送她趕往醫院。一路上兩人互相攙扶著,生怕摔倒,踉踉蹌蹌的樣子讓她心生歡喜。朱淡寧喜歡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晚給了她寒冷中依偎的浪漫情懷,這正是她想要的,是她從小在杭州長大的經曆中不曾體會過的。
有一次,也是深夜,蘇若穀接她從醫院回來,大大的月亮照在北方的雪野上,大地的安寧和靜謐讓他們沉醉。蘇若穀抱著她,冰涼的手伸進她熱烘烘的毛衣裏,一邊攥著她一邊說一大堆瘋話。她被這樣的迷離氣氛弄暈了,她就記得她像飄在空氣中似的說些胡話:“我要永遠和你這樣,在一起,在一起……不分開。”
好像這樣的情景就在昨天,倏忽枉然,朱淡寧的眼淚嘩地流下來。
她還想起8年前,也是這樣的11月,紅岸的大雪滿天飄揚,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紅寶石大街路南的醫院裏。
“蘇聯,我們就叫她蘇聯吧!”蘇若穀趴在她的耳朵邊,低聲下氣地懇求著。
她微笑著點點頭,以第一次做母親的身份撫摸她的丈夫,那個頭發茂密的男人,他匍匐在她的床前,像個孩子。
當11月的雪靜謐地飄落在街道上的淩晨,人稱“白牡丹”的朱淡寧,這個廠醫院最美麗的女醫生疲憊地睡著了。
平日裏,朱淡寧喜歡沿著紅寶石大街散步。
這條大街東西走向,它的西麵是望不到邊的農田;而東麵,橫在這條大街盡頭的就是那條江水——諾尼江,它和紅寶石大街形成了“丁”字格局。
這裏的人們都知道,紅岸最美的地方不是316的廠前廣場,而是那綿延無盡的綠色草原和野花叢生的江岸。
發源於大興安嶺伊勒庫裏山的諾尼江,從北向南流到這個地方,突然拐了一個大彎,向東流去,一直流入鬆花江。這個拐彎處,朱淡寧腳下站立的地方,就是達斡爾人早年建立的村落,名曰“呼蘭額日格”,是“紅色寶石之岸”的意思,當地的人們叫它“紅色之岸”。
而現在,人們都叫它“紅岸”。
在蘇聯留學的時候,蘇若穀就給朱淡寧寄過一封這樣的信,好幾頁紙上工工整整地用蠅頭小楷抄下了紅岸的來曆: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達斡爾族青年,在夢中來到了一條美麗的大江邊上,正是日落時分,晚霞映紅了整條江水,岸上有許多紅色的寶石,正當青年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一個美麗的仙女劃著一條小船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地上了她的船……夢醒之後,仙女的麵孔讓他久久無法釋懷,仿佛有神靈的召喚,他義無反顧地策馬揚鞭,奔馳在北中國的大草原上,他發誓要找到這條美麗的江和這些紅色的寶石,還有他夢中的姑娘。
曆盡千辛萬苦,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來到了這片草原,那時的這裏荒漠無邊,寸草不生,杳無人煙,達斡爾青年因口渴難耐而昏倒在地,恰好被一位仙女看到,於是美麗的仙女從天而降,飄落到青年身邊,她從發髻裏拔出一根銀簪,躬身在地上輕輕一劃,奇跡出現了,一條清澈如玉的江水,嵌在這片草原中,這就是諾尼江。小夥子得救了。仙女看小夥子英俊善良,勤勞勇敢,於是動了凡心,小夥子也驚喜地發現,她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姑娘。仙女牽著他的手來到岸邊的草地上,隨著她手指的方向,小夥子看見了江岸上散落著晶瑩的寶石,通明如瑪瑙,紅圓像含桃,其中尤以紅色居多,在晚霞的照射下,光芒四射,與波光粼粼的江水交相輝映,美輪美奐……
良辰美景讓他們相愛,並於此繁衍生息。經過幾代達斡爾人的勤苦勞作,這個紅色之岸草肥水美,風光旖旎,成為北中國草原上的明珠。
就是這樣的描述,讓朱淡寧這個杭州姑娘心緒蕩漾。蘇若穀知道朱淡寧的軟肋——雖然學醫出身,但是骨子裏有致命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於是朱淡寧瞞著父母,偷偷與蘇若穀一起,輾轉三天,來到紅色之岸。
記得來北方之前,朱淡寧特意到省圖書館查閱了地方誌。紅岸,這個地圖上都沒有的地方,憑什麼如此吸引蘇若穀?她不僅僅查到了資料,還以她嚴謹的醫學態度抄錄下來——
史料記載:1644年清入關建立清王朝之後,滿清貴族認為“東北乃祖宗發祥地”,於1668年下令禁止開發。因此,至1898年紅岸才有10餘戶人家,70多口人,還隻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落。1903年東至綏芬河西到滿洲裏的中東鐵路建成,在這裏設立了火車站,俄國人在這裏開辦了火磨、油坊、燒鍋等工廠。這裏也成了周圍農村糧食的銷售中心,由沈陽、哈爾濱等大城市來往的糧商絡繹不絕。來自諾尼江中上遊的糧食大部分集中於紅岸,再裝上火車運出。船隻最多時每天達千隻以上,素有小商埠和重鎮之稱。人口也隨之增長,到1912年(民國元年)有人口1694人。到1933年(偽大同二年),日偽統治時期,日本人擁入,城區人口達653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