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我隻會自己騙自己。”
“死賴皮”疑惑地看著他,“你一直神秘兮兮的,我都不敢問,”他說著又顫巍巍地拿過酒瓶,給兩人倒上,“但現在我不怕了,跟我說說她吧。”
哈裏歎了口氣,“死賴皮”要是執拗起來,十頭驢也拉不回來,況且哈裏也並沒打算騙他。他伸手去拿手機,打算把它關掉以免被人打擾,然而他的手還沒有夠到它,手機卻開始振動起來了。哈裏厭煩地看了一眼屏幕,不由眉頭一皺,隨即又甩出一句相當出彩的阿拉伯語髒話。
是特麗打來的電話。
魯拉裏用手輕輕摸著自己的臉,眼睛周圍和臉頰上的浮腫已經逐漸開始消退,他總算能把眼睛睜得大一點,看得更清楚些,然而恐懼絲毫沒有減弱,尤其那令人窒息的恥辱感。好在綁匪們終於肯給他一兩樣東西打發時間,他才不至於整日戰戰兢兢。他們給了他幾本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和一副少了三個卒子的國際象棋。他並沒有因此而心存感激,因為他知道這群渾蛋沒那麼好心,他們之所以答應他,是希望能用這些東西讓他分分神,安靜點。他們也不想天天守著一個歇斯底裏的半大小子,那會煩死的。
魯拉裏發現,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的是手腕上的疼痛—他的手被手銬銬在一根大鐵鏈上,而鐵鏈又被固定在床的鐵架子上。起初他曾試著掙脫,也許鐵鏈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結實?然而手銬緊緊勒著骨頭,皮肉早已磨爛,隻要動上一動,銬環便燒灼一樣摩擦著傷口,令他痛不欲生。鐵鏈也不算長,他隻有直徑不到三英尺的移動範圍,僅夠在床上翻個身,或坐起來,或用一個紅色的塑料桶大小便。
他被囚禁在這裏的時間從小時變成天,每日的生活也基本固定了下來。他們每天給他三頓飯—多半是粥和意大利麵,沒有肉,沒有任何需要刀或叉才能吃的食物,他每次吃飯隻能用勺子,此外他們還給他留了一瓶自來水。不管他是吃飯、喝水、撒尿、拉屎、哭泣或者睡覺,總會有一個手裏拿槍的羅馬尼亞人坐在房間一頭窗戶旁的椅子上,監視著他。
有時候,德弗裏斯會突然過來查看一番。他把這些羅馬尼亞守衛看得很緊,收走了他們消磨時間用的MP3和一些亂七八糟的報紙、雜誌,要求他們全神貫注盯著魯拉裏,一刻都不得鬆懈,結果搞得那幾個人也是怨聲載道。負責看守的人每兩個小時輪換一次,盡管如此他們對那個南非人的獨斷專行仍微詞不斷。每當雙方爆發爭吵,魯拉裏就深埋著腦袋,假裝睡著,他害怕那些羅馬尼亞人會把火氣撒到他的身上,不過慶幸的是,那種事至今還沒有發生過。那幫人都怕德弗裏斯,不敢輕易冒險去得罪他。
誰也不和魯拉裏說話,除非輪到某個看守給他倒便桶,才會不幹不淨地抱怨幾句。他們既不懂英語,也不懂法語,魯拉裏便胡亂罵他們,以期得到些許回應,可那群畜生並不是君子,往往是聽得不耐煩了就朝他腿上猛踢一腳,讓他立刻安靜下來。踢他的人是科斯明,那家夥也是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這讓魯拉裏感到小小的滿足,盡管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臉比對方要難看百倍。
關燈之後,本該睡覺的魯拉裏忽然想到了他曾在手提電腦上看過的一部電影,故事是關於一個名叫帕蒂·赫斯特[① 帕蒂·赫斯特:1988年英美合拍的傳記劇情類電影《帕蒂·赫斯特》(Patty Hearst,又名《紅色八爪女》)。
]① 的年輕女孩兒的。她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報業大王的女兒,遭到綁架之後又被恐怖分子洗腦,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恐怖分子的追隨者,最後甚至還幫助那些人搶了一家銀行。這種行為有一個特別的名稱,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②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稱“人質情結”,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
]② ,在魯拉裏看來,那簡直是瘋狂的舉動。對犯罪者產生身份認同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但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發誓,絕對不會。魯拉裏看著房間另一頭的科斯明,把指關節攥得咯咯直響,他恨不得扒了那渾蛋的皮,喝了他的血。
魯拉裏就這樣像狗似的被束縛在汙跡斑斑的床墊上,不得不與臭烘烘的便桶為鄰,這樣的日子仿佛永無止境,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人為地拉長了。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時候,他便偷偷琢磨這夥人綁架他的真正目的。他有一個善於分析的頭腦,根據自身的處境他設想出許多種可能,然而不管怎樣,每一種可能到了最後都會回到同一個點上—他們要他活著,至少暫時是這樣。唯一說不通的地方是,綁架他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戴麵罩或者試圖偽裝自己的,他們一直那麼光明正大,魯拉裏可以輕鬆認出每一個人,甚至可以說出他們身上的一些細節,比如那個渾蛋科斯明臉上最新長出的痘痘和他殘缺不全的牙齒。如果審判之日最終到來,想必他們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魯拉裏出庭作證並指認他們;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他活著看到那一天,一旦達到了他們的目的,魯拉裏也就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價值。他希望還有別的解釋,說不定這是一群傲慢自大的家夥,他們自認為可以躲避一切偵察,在大千世界裏銷聲匿跡。
他的命就攥在這些人手裏,是死是活全在他們一念之間。魯拉裏已經不再天真,他不再愚蠢地認為自己不可毀滅。自從目睹了凱茜和馬蒂亞斯的慘死,所有關於他長生不死的念頭全都煙消雲散了,畢竟死亡離他並不遙遠,這是血的事實,他知道自己正處於絕望的境地。
這時桑杜過來替換科斯明,他一進房間便開始罵罵咧咧—魯拉裏剛剛用過便桶,屋裏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臊臭氣。桑杜把椅子挪到離窗戶更近的地方,並打開窗戶通風,隨後點著一支煙,望著窗外。魯拉裏不知道窗外有什麼,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初冬涼爽的空氣緩緩鑽了進來,即便位於房間最深處的魯拉裏也聞到了新鮮的氣息。他首先聞出空氣中有股甜甜酸酸的味道,這味道有些熟悉,他記得自己在維拉爾的牧場中聞到過,那是腐爛的牛糞的氣味,而在這氣味之上還有一股更濃更刺鼻的味道,也許是發酵的奶酪?白天窗戶通常緊閉著,外麵的聲音傳不進來,不過前一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曾聽到過奇怪的動物叫聲和鳥兒的鳴叫。他把這些彙總起來,得出了一個結論—他正處於某個遙遠的山村,但卻並非與世隔絕。
魯拉裏由此產生了逃跑的念頭。不管他們最終是要殺了他還是放了他,冒險試一試有什麼打緊?果真逃脫了就是萬幸,倘若被捉回來,似乎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他看不出結果會比現在糟糕到哪兒去。於是他打定了主意—逃跑。
可問題是,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逃跑,至少現在仍無處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