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末落了個沒趣,歪歪倒倒起身就走,黑皮看何缺德真的生氣了,沒有強留丁末,扶著他走出廠外。他在黑皮的耳朵邊私語了幾句。
黑皮聽出了味道,趕快折回來對缺德說:“他說,金旦旦可以訓練成……什麼……什麼?誘大雁……”
缺德一聽眼前猛的一亮:“快!快!趕快把丁末給我叫回來,快!”
丁末還沒進門,缺德馬上換了一副麵孔,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一隻手搭在丁末的肩上說道:“這幾天事情很不順心,說話的語氣重了一些,千萬別放在心上,你想啊,今天就八月十六了,眼望著大雁一陣又一陣地從頭頂飛過去,我們費這樣大的勁,投入也不算小,眼巴巴盼來八月十五這個黃道吉日,鬥金滿銀的設想現在全落空了。”他長歎了一口氣,停了片刻:“我一個很有名氣的人,一生一事無成,落人恥笑,你替我想想,我能不急不氣吧?你年輕有才華,愛動腦子。老哥還指望你——小亮子出謀劃策共同在穀城打下一片藍天,讓後人記住我們。好了!喝口茶,我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丁末內心很矛盾,一方是頭雁夢中的警告,一方是哥們多年的情誼難分。如何找個折中點,三方都能接受的得失平衡的方案實在很難。丁末隻有硬著頭皮走著瞧。他說:“過山口有個馮老漢以打獵為生,別的獵人端著槍滿山轉,一天下來所獵無幾,這個馮老漢獵兔帶個兔,獵野雞帶隻野雞,一到獵區找個地方隱蔽起來,坐下不動,找個顯眼的地方把野雞放出去,扇動翅膀喔喔幾聲一叫,其他野雞就來了,當走進射程之內,放出去的野雞趕快跑到馮老漢身邊,真野雞也趕來了。老漢發話了:‘你上當了,趕快跑呀。’當它快要逃出射程圈時,槍響了。別的獵人每年臘月三十的子時,都要帶上香火到過山口靈官殿燒香磕頭謝罪。他說:‘我讓你跑呀,誰叫你慢走半步呢?’”
缺德:“我聽明白了,你想把金旦旦訓練成‘內應’?”
“凡事要從長計謀,才能立於不敗之地。真的要是把金旦旦訓練成功了,它引誘的將不是一隻兩隻大雁,到底是多少呢?誰也說不清,隻有以後的事實來回答。我說它是搖錢樹,擋箭牌,還有一層意思,這種訓練叫智能投資,從理論上、道義上都站得住腳,有一天上帝要是怪罪下來:‘誰叫你們殺害這麼多生靈?該當何罪?’我們會說:‘那是他們的同類叫他們來的,和我們無關。’一推了之。”
缺德聽得全神貫注,開懷大笑:“好!好哇!不愧是小亮子、小諸葛,雄才高論。佩服!佩服!我要親手把金旦旦訓練成百依百順,指向哪裏打到哪裏,衝鋒陷陣的英雄。哈!哈哈!天助我也,不不,是小老弟助我也。”他給黑皮使了個眼色:“快去!”
趁黑皮走後,丁末敞開心扉,向何缺德道出了實情。他把從過河到仙人渡,步行到莫家營,夜宿蘆葦蕩,忍受汙穢困擾,臥底雁群。看到的,想到的,從分析到判斷,成功的可能,失敗的後果都詳細地作了說明。最後他說:“我今年整二十二了,兩次提親都因我沒正當職業吹掉了。我媽一早一晚都要為我燒香磕頭,擔驚受怕,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我在娘肚裏我爹都死了,我媽二十歲守寡,至死不改嫁。不說這些了。一會兒按我說的方案布置下去,做好準備,落實到人。要是這個方案失敗,我再跟你幹,直到成功再分手,什麼獎勵、分成呀一分不要。但是,我隻要一樣東西,廢棄的雁翎。”丁末的一席話,讓缺德甚感意外,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這時黑皮回來了:“一切都安排好了。”
缺德說:“今晚我們都到春花院吧,明天再說。”
“不行,時間就是金錢,一分鍾都不能耽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何哥,我實在太累了,該回去了。”
何缺德將丁末送走,緊緊握手,難舍難分。
缺德掏出懷表,兩點十分。他吩咐黑皮帶四個夥計,五十套套繩和必要的工具,雇了兩條漁劃子,由中碼頭上船,順流而下,整四點趕到莫家營。黑皮帶一條船往上,缺德往下。選淺灘、流速慢、雁糞多的地方埋下套繩用樁固定,然後返回孤鷺咀隱蔽起來。
這時太陽已快下山了。大雁在空中盤旋,察看地形,不出所料,真的在這些地方降落下來,缺德喜上眉梢,內心十分敬佩小亮子的判斷。這一夜他們都蜷曲在漁劃子上,等待天明的收獲。
半夜間雁群出現騷動,頭雁伸長脖子四下張望,哨雁發出叫聲,報告平安無事,頭雁好像在說,好好睡覺,別影響大家。又過了一段時間,個別大雁腳被卡得實在難受,企圖振翅起飛掙脫羈絆,它的這一行動,成了振波的中心,帶動了上下十多裏,無數的雁群同時飛向天空,在茫茫的黑夜中亂成一片,不停地驚叫。在河邊被套住的大雁更是高聲慘叫,呼喊的求救聲振聾發聵。
何缺德早就注意到這一動向,心中暗喜:有戲!有戲!正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後麵他加上兩句:“鴻雁進門,財源滾滾。”
天亮了,逐漸能看清對岸物體的輪廓。亂作一團的大雁,漸漸地形成隊形,開始往南飛去。嘎、嘎地叫聲也越來越遠。水岸邊被套住的大雁,已是精疲力盡無力掙紮。兩條漁劃子在何缺德的指揮下,慢慢地向目標劃去。看到一堆、一片套牢的大雁,不由得讓何缺德喜形於色,心花怒放。正當他高興之際,突然聽到“嘎、嘎、嘎”三聲高叫,三四十隻大雁,在頭頂繞了三圈後,突然快速俯衝下來,用翅膀拍打和撒糞便,輪翻襲擊漁船,何缺德等人早有準備,撐起傘蹲在船艙裏毫毛未損。可憐,兩位漁翁,第一次經曆這突發事件,一時不知所措,隻有用手中的槳瞄準襲來的大雁進行還擊,搏鬥中身上撒滿大雁的糞便,臭味難聞。
大雁退去,漁船已向下漂流了兩裏多路,何缺德們,六條漢子,龜縮在船艙裏落了一身幹淨,可是既將麵臨群雁的幹擾,皆如何收拾這些獵物呢?這時漁翁發話了:“何先生,你們下船吧,我們要回去換衣服,這種活我們幹不了。一天一夜的工錢就算了,自認倒黴。”
何缺德看了他們滿身的汙穢,不便挽留。說道:“工錢嘛緩一天我會送過去,有勞二位,我們下船。”
二漁翁滿臉晦氣,頭也不抬,破浪向對岸劃去。
麵對滔滔漢江水和大雁拚死的攻擊,缺德一時六神無主,不住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黑皮進言:“何哥,我和夥計們去收拾大雁,你去找一條大一些的船來,你看……”
“不!你去找船。弟兄們,把滿是雁屎的傘扔掉,輕裝上陣,把短頭棒握緊些,誰打死的大雁歸誰,我說話算數,跟我走,看誰厲害。”
他們仰望天空,保持警覺,一路向前進發。“奇怪呀!剛才的大雁來?”他問自己,也在問夥計們。
夥計們答道:“看到我們手中的家夥啥,嚇跑了唄!”
“可能頭雁打死了,沒人指揮吧!”
“要是剛才有這個架勢,它們咋敢露頭?”
“大家說的都有道理,世界上人最聰明。”何缺德洋洋得意,“弟兄們,我們看到的這些不能動彈的大雁,就是我何子業發明的‘地網’給網住的,還有一種‘天羅’比‘地網’還厲害,這叫布下‘天羅地網’叫你有翅難逃。哈哈!你們二人一組,從這中間開始,照頭、照脖子狠狠地打,它們會反抗的,注意安全。”話音剛落,就在身邊,一隻肥大的頭雁嘎叫一聲後,啪啪啪,啪啪啪……同時起飛二十多隻大雁和剛才一樣,盤旋轉圈。何缺德沒有料到,會中了大雁的埋伏,還好他沒慌亂,發出指令:“脫下衣服把頭裹好,發揚漁翁精神,打死一隻,我獎一元大洋,作好戰鬥準備。”他手中沒有短頭棒,隻有脫下衣服,把頭裹得嚴嚴實實龜縮地上。
大雁上升到一定高度開始俯衝,攻擊各自的目標。叫聲、喊聲混成一團。攻擊何缺德的大雁,一次、二次都沒能奏效。第三次衝下的速度較慢,一下子將裹頭的衣服叼走。緊接著一隻大雁火箭般地將何缺德衝倒,抱著頭的右手,頓時冒出了鮮血,一看三個指頭沒有了。
何缺德大喊:“快來呀!快來呀!”
夥計們隻顧自己多得一塊大洋,沒人注意缺德的處境,這時黑皮雇的船已經趕到,不等靠岸,他急忙跳下水,赤手空拳提著一件單衣投入戰鬥,見何缺德左手握住右手鮮血直流,急呼:“李二,李二,快來!快來!”
二人架住缺德向莫家營奔去。
夥計說:“我隻打掉了五隻,他們都比我多三隻,咋辦?”
何缺德哭笑不得,火冒三丈:“我指頭少了三個,你說該咋辦?”
夥計說:“不礙事的,我們村黃大頭缺一隻手,照樣犁田耙地,還娶了個媳婦。”
“去,去!滾你娘的蛋。”
夥計撒腿就跑。黑皮喊了幾聲也不頂事。
何缺德手上的血滲過裹著的衣服不住地往下滴,黑皮脫下內衣撕下一條布緊緊地捆住手肘子,缺德咬緊牙顯得十分痛苦,十指連心啊:“你先到村裏找郎中我慢慢走。”
黑皮無計可施,為了搶時間也隻好這樣了。他快步跑進村子,還好,一位老中醫正坐堂沒事,黑皮說明情況,中醫同意在家等著。黑皮沒跑幾步就見缺德趕過來了,兩人交談一陣就分頭走開了。
黑皮趕到河邊,四個夥計各自都在清點自己的戰利品,剛才那位夥計說:“我少他們五個,咋辦?”
“回去再說,把船劃過來,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大意,出了傷害事故自己負責。每隻大雁都要把脖子打斷,兩人上船,兩人在下麵,現在開始收網。”
網繩上被套牢的大雁扇著翅膀拚死命地掙紮,發出陣陣哀鳴。它們在呼喚善良、呼喚寬容、呼喚結束弱肉強食的文明時代的到來。
天上烏雲籠罩,秋雨欲來。四十多隻大雁為救自己的同伴,經過兩次殊死的激戰,最後剩下三隻落在蘆葦叢中。但是足以讓人們認識了大雁的智慧和勇敢以及自我犧牲精神。在高大的人類麵前它們才是真正的勝者。
深夜十二點了,屠宰場依然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黑皮正指揮十多人清理場地,準備把雁毛往鴨子坑裏倒。何缺德右手掛在脖子上,突然來到現場喊道:“慢來,慢來。”隨即和黑皮交代一番,又看了醃製大雁的四十八口大缸,滿意地離開。
黑皮:“大家聽著,老板說了,乘有燈大亮著,把羽毛和翅膀、尾巴上的雁翎分開,按斤計資多勞多得,明天上午休息工資照發。有啥意見?”
“沒意見,隻要給錢下河洗坯都行。”
李二說:“皮哥,他們多我五隻大雁咋算呀?”
“數你自己手腳唄!”
李二說:“你喊我照顧老板不是耽誤了嗎?”
“你看看人家麵前都摘了一大堆,你麵前一根毛也沒有,你不幹活你來幹啥。”
“不是找你算賬麼?”
“你就站著算去吧。”個把時辰,大夥已把現場清理得幹幹淨淨,八大捆雁翎整整齊齊堆在一邊,大夥收工離去。
丁母萬萬沒有想到,兒子會主動離開何子業回到自己身邊,這兩天她喜極而泣,有事無事都要掉一頓眼淚。吃過午飯,娘兒倆正商量租個門麵做生意的事,黑皮帶人挑來四擔雁翎,並告知丁末:“昨天半夜,老板帶傷從莫家營摸黑回來,特意交待這雁翎的事,差半步我都倒進鴨子坑了,你要這臭玩藝幹啥?”
“變廢為寶想謀條生路。唉!剛才你說什麼?何哥他受傷了?!”
“昨天我們和大雁幹了兩仗,四十多隻大雁被我們消滅,最後兩隻大雁非常頑強,箭一般地衝向老板,直聽哢嚓一聲,他的中指、無名指、小指齊齊地被切斷。我趕緊帶他到莫家營看郎中,說好今上午派人去接他,誰知他……”
丁末聽後百感交集,思緒萬千,木鈍鈍地釘在地上:“你回去對何哥說,以後我再不要雁翎了。這八大捆雁翎……罪過,罪過呀!”
黑皮走後,丁末呆如木雞,淚流滿麵。丁母問:“兒呀!你咋啦?”
“媽,我要在觀音聖母麵前長跪三天三夜,洗刷我的罪孽。你看看這八捆雁翎該有多少生靈慘死在我手裏,是我呀!媽!我不該呀!”他哭訴著。
丁母也哭了,捧過香爐,點燃一把香插上:“兒呀!媽也有罪孽,養不教父之過。你雖然沒有見過父親,我當媽的也有一定的責任,娘陪你一起跪。”娘兒倆雙手合揖,麵對聖母,口中反複念著:“我有罪請聖母寬恕,我有罪請聖母寬恕。”約個把時辰一縷香煙在空中打圈。
丁母說:“兒呀,你看香煙繞圈,是聖母問你是怎麼突然轉變自己行為呢?”
丁末回答:“是大雁的善意和寬容打動了我。前天晚上,我夜宿蘆葦叢裏,臥底雁群之中。其實,大雁已經發現了我,特別是一隻哨雁緊挨在我身邊,昂首挺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喉嚨裏還咕咕嚕嚕像是告訴我什麼。別的大雁都在淺灘嬉水、覓食魚蝦,而它經過一天的長途翱翔,沒有片刻休息,整夜地不睡、不吃、不喝,淩晨緊跟雁群往南飛去。要是它一聲報警,我早已瞑目歸天了。相反我恩將仇報,執意將我偵察到的情況,報告了我的同夥,並按我的方案獵殺了成千上萬隻大雁。聖母啊,我有罪,罪大惡極呀!”
丁母聽了丁末哭訴,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頭:“聖母啊,都是貧婦管教不嚴,犯下滔天大禍,念丁家這棵獨苗,我願代兒受過,承擔一切後果。”母子倆抱頭痛哭,哀聲慟地。
夜深沉,金爐香燼。娘兒倆相依跪在觀音龕下。
經過兩天的緊張準備,黑皮在何缺德的安排布署下,繼續做著發財美夢,租了一條大船,備好四百套繩,雇了十個夥計,全副武裝,一路搖櫓點篙向回龍灣進發,在漢江北岸布下十多裏長的閻王套。恨不能把天下的大雁一口吃光。兩天三夜過去了,一隊隊大雁從頭頂嘎嘎飛過,一片雁毛也沒落下來。何缺德脖子吊著受傷的手,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下,直抵回龍灣。見船艙裏橫七豎八鼾睡的夥計,火冒三丈:“滾起來!滾起來!沒見到東西也不捎個信?黑皮呢?”
船老大答道:“他說到仙人渡,去看看情況,天沒亮就走了。”
何缺德命令道:“留三個幫助拉纖,全部撤。”
黑皮天黑才趕回家,飯沒吃一口就去見缺德。黑皮:“你說怪不怪?上下不足三裏路,都落滿了大雁,唯獨下套的地方不落?真是邪氣。看來,再靈的方子隻能使一回,這幫家夥鬼得很,以後隻能指望金旦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