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光煒 艾青在1956年前後(2)(2 / 3)

在50年代,作為中國政治最敏感部門之一的中國作協,幾乎在青島會議剛剛落下帷幕之際,就在作協內部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右派的鬥爭運動。8月6日,作協在四次有作協分舍負責人和省、市委宣傳部長共二百餘人參加的擴大會的基礎上,舉行第十二次會議,把反對”丁、陳反黨集團”的鬥爭目標轉向馮雪峰。第二天.顯然是事先已準備好了的(人民日報),在第一版以赫然醒目的“文藝界反右派鬥爭的重大進展攻破丁玲陳企霞集團”為正副標題,公開點了馮雪峰、艾青、江豐、羅烽、李又然和白朗的名,除馮雪峰一人外,實際把延安的文抗一鍋端了。艾青的主要罪名是“丁、陳和江豐反黨集團之間的聯絡員”,他曾在家裏召開記者招待會,聲稱文藝界有“兩個底”,一個是丁玲、陳企霞,另一個是江豐,鬥他們無非是黨內宗派主義在作祟。對艾青來說,在黨報上被公開“點名”令他措手不及,更感到政治鬥爭的殘酷和無情。然而,更叫他驚駭不已的是,原先的一幫“朋友”,居然在大庭廣眾麵前,公然揭他個人生活的“隱私”。一次,在王府井文聯大樓開艾青的批鬥大會,臧xx、馮x、徐x先後發言,聲色俱厲地痛斥他生活腐敗,甚至大講某些“細節”,令艾青無地自容。情形之卑劣,超過了延安整風。艾青欲起身解釋,立即有一些人大喊:“艾青,你老實點!”兩年前,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決定開除胡風的會籍,並撤銷他在文藝界的一切職務。正當主席宣布決定時,有一個文質彬彬的人走上台要求發言,艾青認出他是美學家、翻譯家呂熒。隻見他從從容容地說:胡風是文藝思想問題,文藝問題應該與政治問題區分開。他的話不斷被台下的喊聲打斷,他仍然不停地講,毫無畏色,最後台下一片轟喊,他不得不走下台來。這幕情形給了艾青極深的印象。胡風罹難,尚有不怕死的諍友挺身而出為其辯護,鄙人藩難,眾朋友卻做了“牆倒眾人推”的角色。艾青不由不感到滿腔的悲憤了。然而,事情並沒有完,批鬥還在升級。一次開批鬥會,有人對他算起曆史舊賬,說他反黨由來已久,從延安起就是富有經驗的老手,但又特別善於偽裝。解放後,在丁、陳和江豐反黨集團之間竄來竄去,上竄下跳,他的這種身份,很容易讓人想起戰國時那個遊說列國的蘇秦。另有一位名作家揭老底道:去年3月,在作協第二次理事擴大會上,周揚同誌在報告中批評了艾青,艾青不服,乘中間休息,周揚同誌對他講:“我是對你提出希望。”沒想他卻反唇相譏道:“我知道你的份量。”態度極其惡劣。還有一位作家憤慨地站起來說,艾青這個人太狂妄,他多次散布說,目前某些人寫不出作品,就弄理論,理論弄不成,就搞行政。結果是行政管理論,理論管創作,一個婆婆壓一個媳婦,創作還有什麼希望?艾青請示主持會議的劉白羽,問能否為自己說幾句,他冷淡地揮揮手,拒絕了。

然而,最令艾青難受的還是那些連篇累牘、無中生有的批判文章,對方操著各式武器,而被批判者隻能赤手空拳,被人拳打腳賜,卻毫無自衛的權利。艾青越是怕看報,每天越是迫不及待地打開—份份報刊,急促地搜索上麵的文章。在《詩刊》1957年第九期上,該刊副主編徐x發表《艾青能不能為社會主義歌唱》一文。在文章裏,徐x疾言厲色地問;“我們要猛喝一聲:艾青,你能不能為社會主義歌唱?能不能隨著社會主義高歌前進?這要看你能不能徹底批判你自己的腐朽的資本主義思想,能不能徹底改造自己,重新回到黨的立場上來!”他與徐x四十年代初就已認識,關係應算不壞,見他如此下手,心裏不免傷心。緊接著,又讀到沙x發於《詩刊》第十期的《艾青近作批判》。他記得,僅僅就在今年(詩刊)第四期上,沙x曾撰文對自己的詩大加頌揚,來想他見風使舵竟如此之快。更未曾料到,沙x的措辭會如此惡俗,如說艾青的詩“句句變成了臭狗屎”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足見人格之陰暗。讀及此處,艾青眼睛緊閉,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接著翻閱9月8日的《文藝報》,一篇文章稱李又然是“丁、陳反黨集團的爪牙”,又翻出“他在文學講習所五年期間,隻勉強上了十課;而肅反以後這一年期間,一課也沒有上過”的瑣屑小事;再看有關自己的,無非仍是幫助丁、陳和江豐、吳祖光等“向黨進攻,之類。他不由感到厭煩,索性隻瀏覽題目,不再看內容,往下計有:《詩刊》第九期,田x的《艾青,回過頭吧》,《人民日報》9月6日,白x的《有這樣的詩人》,《文藝月報》第十期,姚x的《“大詩人”》,《文藝學習》第十期,臧xx的《艾青的近作表現了什麼》,《詩刊》第十二期,曉X的《艾青的昨天和今天》,《文藝報》第23期,李x、阮xx的《詩人乎?蛀蟲乎?——評艾青》等等,等等……文章作者多半是他的熟人,有的還是朋友,以時代的非常情形計,不少人是出於“苟活”才勉強成文的,說的話也言不由衷,倒也不是不能體諒。但有的人確屬於“趁火打劫”,而且有“欲加之罪”之心,不惜拋卻讀書人的儒雅、檢點,滿口惡言穢語,這就令他大為震駭了。更叫艾青無法忍受的還有不停地寫檢查,而且似乎永遠都通不過。據高瑛回憶,當時已是初秋,北京早有涼意了,然而,經常見艾青大汗淋漓地坐在桌旁,伏案寫所謂“交待”。有時,著實無話可寫,他又不願違背良心說假話,寫檢查罵自己,隻有在桌前枯坐,久久無話,待見窗外夜深,才長歎一聲,也不洗漱,裹衣而睡,情狀十分淒慘。這年秋,出訪捷克回國途徑北京的陽太陽,到豐收胡同21號探訪這位老右,對他形容的枯稿、無言的沉默驚訝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