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一邊,”小劉拽著東方對我說,“白茫茫一片,閃閃發光的,那就是烏蘇裏江。再向東,就是老毛子的地方了。你能想象得到嗎?象你這樣一個老幹部,象我這樣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居然能到烏蘇裏江邊上,完達山的原始森林裏來伐木?”
“我想象過。從我知道我要到北大荒來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一天能到這裏來。我的家鄉是在江淮平原上,那裏從來沒有高山者林。所以我從小就喜歡讀那些描寫非洲或南美森林的書,他們把森林寫得象個戰場似的陰森可怕,那裏不但有狼蟲虎豹,而且有鱷魚。後來我又讀到關於大小興安嶺的遊記,人們把那裏的森林寫得那麼和平寂靜,象天堂一樣,一伸手就能采到猴頭、核桃,到處是陽光普照、鳥語花香,困了,躺在那纖塵不梁的幹草上美美地睡一大覺。其實那都是想當然的瞎說。你看那邊那個樹掛,要是你對它沒有認識,走到下麵,一陣風來,說不定會把你砸死。”
“我也讀過一些寫伐木者的詩,一點也不使我感動,因為那些詩隻能描繪他們的外型,接觸不到他們的內心世界,因為寫詩的人沒有拿過大鋸,他不懂得每一棵大樹在它倒下的一刹那間,會在伐木者心裏引起何等激動。有人把一刹那叫做生死存亡的一刹那,我看一點也不過分。”
“你大概聽過這個故事:有兩個人伐木,上鋸已經過半,眼看大樹就要倒下,一個人突然叫停。他尿急了,馬上跑開,就在他剛一走開的時候,樹倒了下來,正砸在他原來站的位置上。後來他對人說,一泡尿救了他一條命。這個故事就好在,它把性命交關的問題,當作一千笑話講了出來。”
上午,我們坐在帳篷外麵空地上聽專家介紹伐木經驗。沒有一絲風、一絲雲,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更沒有一點聲音。人們好像給他催眠了似的,三個鍾頭一下予就過去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好的報告。報告人是從鄰近的一個勞改林場請來的。他是江西人,年紀不過四十歲,從五二年起就當伐木工人。他從天時、地利一直講到人和,連各種木材在不同季節、不同溫濕度中所起的質理變化都講到了。伐木中重大傷亡事故多半由於錯誤判斷樹木的倒向,於是他舉出了十餘種典型事例加以說明。偶然的因素也估計在內,比如當天的風向,當地的特殊地形等等。打掛最好玩①(①打掛是伐倒附近的—棵樹把掛樹打下來。),放掛最危險②(②放掛是把架樹的那棵樹放倒。)。敢於放掛的人才是林場上的勇士,因為他是為了普渡眾生才下苦海的。夾了鋸怎麼辦?如果手邊沒有多餘的鋸,最好的辦法是在鋸條上倒點酒,會起意想不到的潤滑作用。冬天伐木要極力避免一開頭就弄得滿身大汗,寧可穿一件單衣幹活,也不讓汗水打濕內衣。一件汗濕了的內衣在你停止活動的兩分鍾內,就會結冰。想想看,穿著一件結了冰的衫子幹活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可惜我不會速記,否則我會記下一本完整的《伐木手冊》。
會後,我們請他吃了一頓野豬肉。據他說,他的刑期已滿,再過兩個月就回南方去和家人團聚了。我們大家聽了,一麵替他高興,一麵又不禁羨慕。有期的刑期終有刑滿之日,可是我們卻是遙遙無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