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伐木隊是個“右派”隊,又被安置在邊疆的深山老林裏,基本上懸跟外界隔絕了的。不許家屬探親,親戚朋友更不敢沾邊,所以在我們住區內,很難看到一張新麵孔。我們平常自稱為虎隊,不是老虎的虎,而是虎列拉①(①霍亂病的譯音)的虎。
但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例外。1959年舊曆元宵節的中午,上山送飯的人給我們帶來一個不平凡的消息,一個小客人來到了伐木隊。捎息象一顆衛星在山上引起了轟動,連當天最引入的話題,晚上的一頓元宵都沒有人提了。
“誰的小客人?”
“吳大姐的。”
“她的什麼人?”
“兒子。”
“多大了?”
“14歲。”
“不是不許探親嗎?”
“他的情況有些特殊。”
“怎見得?”
“他一家爸爸媽媽、姑姑叔叔全是右派,簡直是個右派之家。”
在學校裏,他的同學把他叫作小右派,他火了,跟他們大鬧了幾場。
去年年底,他爸爸在八五一農場病故,他下定了決心要來奔喪。他外公外婆扭不過他,又怕管緊了,出了什麼事,隻得打點他到這裏來。”
“居然有人自願跑到這麼個深山老林裏來,和我們這種人混在一起,可見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晚上,在工棚裏,在吃元宵以前,隊長報告了十天來伐木的進度以及集材、裝車的問題,接著話題一轉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隊上來了一位小客人胡小鵬同誌,希望大家好好招待。”
小客人也說了話:“我爸爸死了,媽媽在哪裏,那裏就是我的家。我到這裏,不是作客,是回家。我是個學生,到哪裏,都得學習。希望伯伯、叔叔、阿姨們幫助我學習勞動,學習各種知識。”
所有的人都拍手表示了歡迎。
小客人麵目俊秀,很象他的媽媽。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講話不多,但有分量。總之,是那種容易引起人們好感的小夥子。他被安排在老晁原先住過的鋪位上。晚上,他媽媽和夥房的兩位女同誌也來問這問那,於是在他的周圍,便響起了笑語之聲,活躍了工柵的空氣。有人看見吳大姐手裏還拿著針線活,問她忙些什麼。
“小鬼哪裏知道這裏冷得厲害,以為北京用的棉帽子棉鞋,一樣可以在這裏過冬。我隻好在帽子上給他縫幾塊皮予,擋擋風。
看來,大號棉膠鞋也得買一雙。”
“讓他也幫幫你的忙。”
“是的,是的,隊長說了,上午讓他自修。我們各種專家都有.將來讓他自拜老師。中午跟著夥房的人上山送飯,下午幫著夥房打打雜,劈點劈柴,決不能白吃公糧。”
“聽你說的,咱們這一百來條大漢子,每人每月還有二百大毛,還能養活不起一個小夥子嗎?”
以後,他果然上山來進中飯了。吃飯時,我們大家都聚在一處。飯後還有半個鍾頭的休息。一天,就在我灌開水壺的時候,他和我閑聊起來。
“你是黃伯伯?”
“你怎麼知道?”
“媽媽告訴我的。我見過你。”
“在哪裏?”
“在我外公家裏。”
他外公是個書法家,愛收藏字畫。我跟他同事,每當他收到名家作品,就找我們去觀賞。由他外公又談到當時常去作客的幾位老先生,他都有印象。
“我媽媽還要我拜你做老師呢。”
“學什麼呢?”
“學寫文章。”
“我們這裏有許多人,都是因為寫了文章才到這裏來的。我說與其學寫文章,還不如學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