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舒蕪 讓筏木者醒來(1)(1 / 2)

荒蕪去了。我得到噩耗時,第一個念頭是,荒蕪一生著譯甚多,皆足傳世,但是他沒有寫完《伐木日記》,這與《廣陵散》一曲未終一樣,隻能成為終古遺憾了,盡管荒蕪是八十高齡得保首領以沒,比嵇康幸運得多。

但《伐木日記》是用血寫的。荒蕪曾以“右派”的身分,與其他“右派”一起,於1958年9月至1959年3月間,在黑龍江東陲完達山原始森林中伐木,記下了約10萬字的日記。這部日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文革”後意外地複得。荒蕪便根據日記,整理成一篇一篇的《伐木日記》,自1983年起陸續發表。其《小序》有雲:

舊稿失而複得,喜出望外。朝雪斧聲,夕燈人語。認燭淚於行間,覓鬆針於頁裏。緬懷往事,感慨萬千。爰加整理,以誌雪泥鴻爪雲爾。

我非常喜歡這些文章,幾次向荒蕪表示我的歡喜之意,希望他一定要將日記裏可寫的材料盡量都寫出來,出一本專書。他當時也很有興致,說可寫的確實不少,既有人要看,他就一篇一篇地來寫。可是,《伐木日記》隻發表彰第十篇便停止了,後來荒蕪出版了散文集《麻花堂外集》,便把這十篇《伐木日記》收在裏麵。這已經寫出的十篇之外,可寫而未寫的究竟還有多少呢?永遠無法知道了。於是,我隻能找出《麻花堂外集》,重讀其中的《伐木日記》十篇,並且寫這篇文章將他這未完成的血寫的書向讀者作個介紹。

《伐木日記》寫一個129人的伐木隊,主要寫了住同一工房的56個人中的幾個人,以及全隊僅有的3個女的,他(她)們都是“右派”。所謂“右派”,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的產物。那一場空前的大運動,像一場大冰雹,橫掃過中國知識分子的園林,一時落紅狼藉,幹折枝摧。(《伐木日記》裏沒有說到全國被打成“右派”的總人數。後來官方宣布是55萬人,另一說實際上為102萬人。)接著是一個霜封冰裹、嚴寒肅殺的時期,“右派”們(及其家屬)在中國大地的東西南北受到各式各樣的懲罰,這流放到完達山森林中的一百來人,當然隻是極小的一部分。他們被安置在窮邊絕塞,不許家屬來探親,親戚朋友更不敢沾邊,完全與世界隔絕。他們自嘲為“虎隊”,不是老虎的虎,而是“虎列拉”的虎,意思是像患了虎列拉(霍亂病)的病人一樣成為“不可接觸者”了。那裏是酷寒之地,冬季平均溫度在零下30餘攝氏度。山高林深,荒無人煙,日惟與狼、羆、野豬、黑熊為伍。伐木是險活兒,稍一不慎,便容易發生傷亡事故。食物供應更差,隻能以高粱米、棒子麵、幹白菜果腹。總之,他們是在屈辱中,在酷寒、饑餓、勞頓中,在死亡線上過日子。

這些“右派”是什麼樣的人呢?這裏有多種人才,各門專家都有。孫二姐,大學一畢業就當上了編輯,寫一手好劇評。畢三姐,學高能物理的拔尖的研究生,中文功底也很結實。王大化,學數學的,中國科學院助理研究員。小楊,學氣象的,又酷好文學,古今中外詩歌名篇,很多他都能背誦。“劊子手”,歌劇演員,他在這完達山林中一個夜晚,唱的《卡爾門》片段,和勞侖斯·提貝特同樣動人,又增加了一點狠勁。他寫的《森林曲》,把森林裏各種各樣的聲音,連伐木者唱的號子,熊瞎子的吼叫聲,都寫出來了。……還有荒蕪自己,工餘時間還捧著一本《惠特曼全集》在看,下山背糧回來二三十裏的路上同馬回回暢談了一路的清詩。

這些人為什麼成了“右派”的呢?許多人是因為寫了文章。許多人是在再三動員當中,響應號召,提了批評意見。其中有的是反對外行領導內行,有的是指出上司的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被批評的上司有的當場就麵色鐵青如冷月,接著風向一轉就一個個地來算賬,全都算成“向黨猖狂進攻”。也有的隻是因為說了一句“殺盡貪官汙吏”,有的隻是因為編輯一部書稿時刪掉了幾句陳詞濫調,還有一位張老頭兒,他在“整風”中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打成了“右派”,他說:“可見我更罪大惡極,說不說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