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舒蕪 讓筏木者醒來(1)(2 / 2)

他們受的是什麼樣的罪呢?前麵已經說過,他們是在窮邊絕寒,在酷寒、饑餓、勞頓中,在死亡線上過日子。他們伐木,兩人一組,每組每天的定額是八個立方米,相當於雙手合抱的大樹五六棵。每一棵大樹倒下的一刹那,都是生死存亡的一刹那。最要緊的是判斷樹會向哪麵倒,卻很不容易。首先得看它傾斜的方向和傾斜度,其次看它的枝丫伸展的情況,地形和風向也要考慮,最使人惱火的是那種四平八穩的樹,最容易夾鋸的也是這種樹。倒向的判斷一失誤,就會發生大事故。有一個故事說,兩個人鋸樹,一個人突然叫停鋸,他尿急了,馬上跑開,正好樹倒下來,砸在他原來站的位置上,後來他對人說,一泡尿救了他一條命。各種樹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溫度濕度中所起的質理變化也得注意。這個工房的老晁和小褚就是在合鋸一棵樹時,樹忽然劈開,把老晁打死,把小褚的左腿骨打折。有時,一裸樹伐了下來,卻又被另一棵樹架住了,叫作樹掛,你要是對它沒有認識,走到下麵,一陣風來,說不定就會把你砸死。為了消滅樹掛,把架樹的那棵樹放倒,叫做放掛,放掛最危險,敢於放掛的才是林場上的勇士。伐下來的樹,還要截材,截材是在山坡上千活兒,一不小心就會被上麵滾下來的大段木頭把人壓扁,叫作擀了麵條。這個伐木隊的老於,就是在一個月夜截材時被擀了麵條的。冬天伐木,要力避一開頭就弄得滿身大汗,寧可穿一件單衣幹活,也不讓汗濕內衣,那樣的話,停止活動的兩分鍾內,就會結冰,就隻好穿著一件結了冰的衫子幹活。但是,他們每天下工,都要扛一根枯木回工房來燒炕,又常常要走五六十裏的山路去背糧,每人背五六十斤,諸如此類的事,都免不了出汗,又少有洗澡的機會,於是幾乎人人身上都有虱子。他們住的是圓木壘成的工房,長長的像一條船,中間一條長龍似的地爐,兩邊沿牆兩排通鋪,這個工房住56個人,每人各占鋪一米寬。一個大工房隻有一盞煤油吊燈,冬天晚飯後那段時間最難過,除了少數幾個人燃起鬆明子寫家信,看書,下棋,絕大多數人隻有躺在鋪上想心思,聽屋外什麼地方積雪把樹枝壓折了,遠處林中一隻貓頭鷹偶爾胡胡一叫,更遠處隱隱有一兩聲狼嚎,有時工房的那一頭有人拉起二胡,如泣如訴,使人心酸。這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是大月亮,就得上山夜戰,從9點幹到11點,在山坡上打枝、截材,這時最容易出事故,上麵說過,老於就是在夜戰中被擀了麵條的。那時全國都在“大躍進”,都要“超英趕美”,伐木隊也得趕上去,隻加兩個小時的班,還是照廄伐木是強勞動的緣故。可是,事實上,已經伐倒的木材,已經夠運輸隊運一年的了。

“右派”不止是自己受苦受難,“右派”的家庭還要牽連一起受苦受難,哪一家都有一家難念的經。最典型的是吳大姐,夫婦都被打成“右派”,都充軍到北大荒。離家前夕,吳大姐最後一次為八十多歲的老父洗腳,老父有點風癱,十幾年來洗腳都是由女兒親自伺候,老父說今後就不必麻煩人替我洗腳了,我等著你回來再洗。到了北大荒,夫妻拆開,丈夫在另一個農場監督勞動,去年秋天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