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魏荒弩 牧丁和我(2 / 2)

1954年的文壇風雲翻卷,氣氛緊張。我們對當時文藝界的現狀以及對胡風日益嚴厲的批判,自然也在話題之內。在這方麵,他比我知道得多,我多半隻作為一名聽眾,但我們得到的共識則是,胡風作為一個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從三十年代就投身左翼文藝運動,一向信奉馬克思主義,堅定地追隨魯迅先生。按說,進入新社會他理應是很愉快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他竟會遭到那麼巨大的痛苦,陷入那麼艱難的處境。但當時由於我們對新社會的信賴,便總是把這一有曆史淵源的文藝上的論爭,歸結為某些個人之間的恩怨,如此而已。但在這裏也要如實指出,即或在這種私下議論的情況下,我們對偉大的黨和英明的領袖也並無任何的不遜或不敬之處,遑論其他?!

1955年5月《人民日報》先後發表了所謂“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兩批材料之後,全國立刻掀起聲勢浩大的聲討。等到第三批材料公布不久,牧丁和我就先後被隔離、抄家了。尋思橫禍之來,主要是由於我們政治上的“幼稚”和性格上的率直。牧丁,雖對胡風的文藝理論有所理解,平日言論也較多,但就揭發的材料看,也不過是“宣傳”了“到處都有生活”、“主觀戰鬥精神”等早已不成問題的一些學術性問題;而我,主要是與牧丁和牛漢是朋友、有聯係,並於牧丁事發以後,在答複一個負有“使命”的外係學生提問時,說過一句老實話:“胡風在重慶時期,是在周總理直接領導下工作的進步文藝理論家。”“所謂的”胡風分子言論,主要就是這些。牧丁是全校兩個“要犯”之一,我則僅限在係裏審查。因此他比我受的折磨更多,時間也較長。但不久都被定為“胡風分子”。我們雖被隔離,但我卻能從每天清晨的高音喇叭中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消息,如抗戰時期他即與方然、阿壟、綠原有聯係,解放後仍與阿壟有來往等等,但均不足以說明牧丁有“反革命”的事實。至於說他曾在“中央幹訓團”任職等等,我既未聽他本人說過,也未聽到別人提起。何況這又出自那樣狂熱的喇叭,那就更是非我所能盡信的了。

即使果有其事,又將如何?曆史也隻能說明過去。牧丁解放後的主要政治表現是“模範教師”。在那一段被隔絕的受難的日子裏,記得我們也有一次巧遇: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夏日早晨,在我用過早飯的歸途中,隻見他被人帶著,頭發淋濕,光著雙腳,在雨水中嘩噠嘩噠地走著。緊蹙眉頭,目不斜視,低頭向食堂走去,活脫脫一個在劫難逃的“囚犯”。這一幅雨中押解圖,已經銘刻在我的心中,永生難忘。

我的“問題”,經過一個多月便已審查清楚,回到了備受驚嚇的家。牧丁,則拖了大約有一年之久。他不能回南開了,隻好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好像等了很長時間,後來高教部讓他到鄭州大學中文係,他一拖再拖,終於還是到了鄭州,但很不情願。從此三十多年來,天涯睽違,形同陌路,再也不敢互通音訊了。前者,他因工作調動,一再趑趄延宕,從而僥幸躲過了對知識分子的又一次劫難:“反右”。但到了“文革”,我想這一回他是插翅難逃的了。果然,“四人幫”就擒後不久,就傳來了牧丁慘死的噩耗。終年,估計也不過50開外,正是年富力壯、大有作為的時候,卻被剝奪了生存和工作的權利,怎不叫人悲痛?!

我和牧丁,友情本屬一般。但因同涉那一株連最廣的文字獄案,又因一同“偶語”而獲罪,仿佛一時成了休戚相關的患難兄弟。

今天我來為文紀念他,自然也在歎惋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戔戔微言,於事又有何補?!

1990年3月30 日,北京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