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我這個健康人的記憶力便與她相差太遠了,過去的事大都忘卻,尤其是近事健忘更甚。新朋友在一起過了一段共同生活常常有之。但事隔不過幾個月再見時,卻隻覺麵熟,名字就想不起了。甚至老朋友亦經常叫不出名字來,別人跑過來熱烈握手,歡然道故,我卻常是張口結舌,在苦苦思索著人家的尊姓大名,真乃苦不堪言。近年以來,有幾個雜誌,幾個出版社向我約稿,要我寫自己的回憶錄;確實我也覺得該寫,然而怎麼寫呢?往事一片模糊,從何寫起?

鳳霞一生的道路,崎嶇坎坷,一言難盡;小時貧苦,為生活掙紮,為學藝奮鬥,這都是正常的。而成名之後,趕上新時代,天日重新,本應前途似錦,卻是大難臨頭,九死一生,而帶來偌大不幸主要竟是由於作丈夫的我的原因。假如她當時聽從“領導”的指示和我“射清界限”,甩掉我這個“包袱”,她仍將十分幸福,順水行舟,如座春風。但她卻偏偏不這樣做,硬自吞下苦果,承受災難,弄到被趕下舞台,重病致殘而堅持到底終生不悔。

半生匆匆過去了。昔日舞台上的輝煌已化為輕煙消逝,而鳳霞的回憶錄卻似永無止境地仍在一篇篇的寫出來。她半身不遂,行動很不方便,我們自從把50年代自費購置的四合院平房捐給國家之後,一直住在城東的四層樓上,偶爾應邀出門作客或看戲開會之時,常是由兒子或是年輕朋友來背她上樓下樓;當然天暖時她自己扶著欄杆或是拄著手杖亦能一步一挨地艱苦上下,我看著這種情景總是感覺無限歉疚。總想到她年輕時行走如風,自然不需人背;如今需要人背時我這堂堂男子投卻背不動她了。但我卻是不甘心的,總想試一背之,卻又總被她厲聲喝退,看來這亦將是終身遺憾了。

晨起聽北京新聞廣播,介紹曾經默默無聲地編過一千幾百種書的資深老編輯常君實先生的事跡,譽之為(中國的脊梁)。我非常高興風霞這本新書的編輯又是常君實先生,因為她的頭兩本書亦都是君實先生編輯的。這次又不辭辛苦地來編鳳霞這本大書,可以想像,編她的書十分吃力,起碼要改多少錯別字啊!這一回又是君實兄要我寫篇文,給我一個機會談談鳳霞的情況,也說說自己的歉悵。歉悵亦就是“欠賬”吧?鳳霞受的苦是我害她的——誰害的我我可說不上來——而患難餘生我竟連一背之勞亦無能盡力真是好不慚愧。

鳳霞的勤奮和記憶力都還在興旺之際,看來她的文章還要無盡無休地寫下去的。

1990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