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黃秋耘 中國作協的幾番風雨(2)(2 / 3)

陳翔鶴同誌是個具有古典色彩的人。他是個老共產黨員,卻對當時那種政治運動、政治鬥爭感到十分厭倦。在某一次談心中,他淒然有感地對我說:“你不是很喜歡嵇康麼?嵇康說得好:‘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這不正是許多人的悲劇麼?

你本來並不想卷入政治漩渦,不想介入人與人之間的那些無原則糾紛裏麵,也不想幹預什麼國家大事,隻想一輩子與人無患,與世無爭,找一門學問或者文藝下一點功夫,但這是不可能的,結果還是‘謗議沸騰’、‘頻致怨憎’!”

我不知道,陳翔鶴同誌所說的許多人的悲劇,是否也包括他自己在內。但我心裏明白,他對我說這麼一番話是有所為而發的,也許在他的心目中,我就是這麼一個”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的悲劇人物吧。不幸得很,陳翔鶴同誌這一席話競成為讖語,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我。當然,這是到若幹年以後才應驗了的。他僅僅因為寫了一篇曆史小說(陶淵明寫(挽歌)),被誣陷為影射廬山會議,替彭德懷翻案,在1969年4月下旬被毆打致死。他所遭受到的災難就遠遠不止是“謗議沸騰”和“頻致怨憎”了,和嵇康一樣,他也是因文章而招致了殺身之禍的,雖然他是一個“性不傷物”的謙謙君子。我自問也是一個“性不傷物”的“人道主義者”,但是這些年來所遭受到的“謗議”和“怨憎”也往往超出我的意料之外。在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的十三次會議中,我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來在某一次黨組擴大會議中,我隨口說,有許多同誌修改了或者推翻了原來的發言,是由於“利害之心重於是非之心”。這句話就被認為“助長了丁陳集團的反黨氣焰”,列為我的嚴重右傾錯誤之一,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誅心之論”了。當然,到了1979年,又給我改正了,認為我這樣說並沒有錯。

會議盡管開得沒精打采,參加會議的工作人員(特別是速記員和打字員)可忙得不可開交,每次會議過後,都得整理出厚厚的一本發言記錄,記得很認真,很詳細,連每一句插話都記了進去,當時還沒有錄音機可以使用,要記得那樣詳細是很不容易的。十三次會議,一共產生了十三本厚厚的發言記錄,大概總有洋洋數十萬言吧,全部打字油印出來。參加會議的人,每個人都發了一本,上麵印著:“內部材料,嚴格保密,會後收回。”我總是懷疑這一堆“廢話錄”怎會有這麼大的機密性。我不知道會後還有沒有人會耐心地從頭到尾看它們一遍,至於我自己,我一收到就把它們鎖進抽屜裏,從來也沒有翻閱過,直到上繳時為止。

1956年秋季,中央宣傳部部務會議作出決定,要複查、甄別”丁陳反黨集團”一案,澄清一切誣蔑不實之詞,指定由中宣部秘書長、機關黨委書記李之璉主持其事,還成立了一個複查辦公室,由黑龍江省前副省長楊雨民同誌擔任主任,下麵配備了十多二十個專職工作人員。他們找每一個發過言的同誌反複核對,請發言者把打印出來的發言記錄重新修改。我在批判會中一直沒有發過言,這一切自然都與我無關。當時我跟韋君宜同在一個辦公室工作,看到楊雨民來動員韋君宜修改發言記錄,要她破除顧慮,實事求是,把一切有“反黨”涵義的詞句全部刪掉,真是說得唇焦舌敝。當然,有的人改得多一些,有的人改得少一些,有的人全部推翻。

其實,看來這一切都是毫無現實意義的。所謂“丁陳反黨集團”一案,就算那些揭發、檢舉材料全部屬實,假如實事求是地進行分析的話,也構成不了多大的罪名;全部推翻了,丁、陳和其他十多二十個受牽連的人最後也還是免不了全都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就連主辦此案的李之璉、張海、崔毅、黎辛等人,也都或者被劃為“右派分子”,或者受到黨紀處分(張海留黨察看兩年,降五級,下放到中山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其餘的人或者被劃為“右派分子,或者開除黨籍)。據我所知,其實李、張、崔、黎等人跟丁、陳素無密切關係,也從不來往,“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有些人甚至根本未見過丁、陳的麵,隻不過由於職務關係,奉命行事而巳。作為自始至終參與過文藝界這麼一場“大辯論”的人,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恐怕隻能說,一切都服從於政治鬥爭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