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從1955年初夏開始的反胡風、批丁陳、肅反、審幹等一係列政治運動,隻不過是序幕,是前哨戰,真正的“大戰”還在後頭呢,那就是1957年的“大鳴大放”和“反右派鬥爭”。
我記得十分清楚,1957年5月18日的晚上,我在邵荃麟家裏聊天,順便向他請示一下有關《文藝學習》的編輯方針,因為韋君宜當時下鄉去了,(文藝學習)的編務是由我主持的。我跟邵荃麟很熟,幾乎無話不談,雖然在職務上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但我對他完全沒有下級對上級那種拘謹,他對我也完全沒有上級那種嚴肅。
那天晚上,他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對我暢談他在浙江視察時的種種見聞(他當時是人大代表)。他在杭州召開過幾次文藝界人士座談會,鼓勵大家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收效甚大,人心大快。(到了十年動亂期間,他這些行動都被說成是“煽風點火”了。)對於《文藝學習》的編輯方針,他強調要“放”,大膽地“放”。他認為,《文藝學習》組織對《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的討論,好得很,甚至引起了毛主席本人的注意。毛主席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談到了這篇作品,還替這篇作品辯護了幾句,說北京甚至中央都有官僚主義,王蒙反對官僚主義並沒有錯。當然,小說是有些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但沒有政治性的錯誤。毛主席直接出麵替一篇文藝作品說話,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我們正在談得起勁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邵荃麟連忙走過去接電話。不到兩分鍾,他登時臉色蒼白,手腕發抖,神情顯得慌亂而陰沉,隻是連聲答應:“嗯!嗯!”最後隻說了一句:”明白了。好!我馬上就來。”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9點20分了,肯定是發生了出人意料之外的重大事件,要召開緊急會議。他放下了電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周揚來的電話,晤,轉了!”至於究竟怎樣轉法,他沒有說,我自然也不便問。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又叮囑我一句:“咱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回去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暫時也不要采取任何措施,例如抽掉某些稿子,這樣會引起懷疑的。”我知道他馬上要出去,就連忙告辭了。第二天早上回到編輯部一向,才知道這一期的(文藝學習)早已經簽字付印了,正在裝訂中,錯已鑄成,無法挽回。要是我早兩三天就知道了“轉”的消息,像(刺在哪裏)那樣的文章是絕對不會發表出來的。不過,我總算還來得及從《大公報》(當時還在北京出版)和《光明日服》抽出了幾篇措詞尖銳的雜文,稍稍減輕了我的一點“罪行”。編輯們看到我抽文章,心知有異,紛紛打聽是怎麼一回事,我裝作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答道:“沒什麼!有些話我還要斟酌一下,改好了馬上給你們送回去就是。”
唉!倘若我早十天半月就知道了這個“轉”的消息,該有多好嗬!我可以挽救許多人。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在十天半月之前,也許誰也不會知道,風雲突變,馬上就要發動一場雷霆萬鈞的反右派鬥爭。
那一年我將近40歲,這在心靈上和理智上已經是成熟的年紀。我知道發生了新的情況,暴風雨快要來了。但關於這場災難發生的原因及其後果,我是一無所知的。當然,有些人比我還要胡塗,比如杜麥青,他還是主張要繼續“放”。這也難怪他,他並沒有得到“轉”的信息。
事後聰明,人皆有之。最可貴的卻是事前的聰明。但,政治上的先見之明,往往不完全是得力於敏銳的觀察力和周密的分析力,而是得力於準確的、及時的情報。比方那一個“轉”字,那怕我是個“小諸葛”,在5月18日晚上之前,也是無法想得出來的,隻不過由於偶然聽到的一個電話,才“頓悟”起來。當然,對這種轉變的出現我早就有過一些預感,不過,沒有“提示”,我就不可能作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