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記者部主任陳x是從東北《勞動報》調來的,先在國際部,我還是頭一次和他見麵。隻見他流著熱汗、滿嘴驚歎號,領著大家把白原一股勁往反革命方麵鬥。白原是延安魯藝的學生,與文藝部詩人徐放有些接近。徐放原來被認為是胡風派,現在由於參與了胡風的30萬言意見書,被認為是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骨幹。
我看陳x新來乍到,太主觀了。又想到他當眾是一副整人的麵孔,可能背後會冷靜一些,能心平氣和地研究問題,就跑到他房裏對他說:“白原比較老實,不會是反革命。你應該從另外一方麵去想想!”他立刻翻了臉,訓斥我:“你說他老實,他最狡猾了!你不要破壞運動!”嚇得我趕忙退了出去。林沫和白原是延安魯藝的同學,比較友好。在鬥爭會上,我和林沫都插不上話。記者部特地派人到我們房中,批評我們落後,對肅反不積極等等。林沫就學著大家在會上吼白原了,我仍然發不了言,對白原氣不起來。陳x根據大家在會上的表現,夥同記者部副主任汪X背地裏劃大家為運動的積極分子、落後分子等等,我當然是落後分子了。以後我回到內蒙古,知道弄清白原不是反革命,我在內心負疚:“為了保護自己,不敢對陳x堅持正確意見,浪費大家好多時間,害得大家虛驚一場,也傷害了白原!我的情緒被破壞了,不願再去大興安嶺,稿子也無法寫。真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現在反右派,不能再這樣了!我要據理力爭、仗義執言。”
自投羅網包頭的鳴放被扼殺了,我回到記者站的所在地——呼和浩特。
我是記者站的黨小組長,我向小組提出我的擔心,另外兩個記者都有同感。欽達木尼是蒙古族人,1956年從《內蒙古日報》調來記者站。他說:“我是肅反積極分子,那個時候,領導同誌說某某是反革命,我也跟著他窮追猛打,就像得了神經病,瘋了一樣。以後我再也不盲目跟著領導跑了。”我說;“大家對肅反意見特別大,怎麼現在一對肅反有意見,就變成右派分子了呢?我們應該給支部提醒提醒,以免做事後諸葛亮!”林沫說:“那你去給支部彙報一下”。我又說:“胡風派的詩文,我看不懂,欣賞不了,但要說他是反革命,證據不足。以前跟著領導跑,他說啥是啥,不用自己的腦子。
領導說他是反革命,我就盲目相信,不去深思。現在想想,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三批材料中,說他在國外幹了不可告人的勾當,究竟是什麼勾當,一點也不明確。又說他很早以來就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國民黨的忠實走狗,和帝國主義國民黨特務機關有密切聯係,並沒有說他們有什麼組織關係。在白區,找對方做朋友來掩護自己,是常有的事。可能把胡風也搞錯了”。我還說:“最近何其芳的一篇文章中,稱胡風集團,並沒有稱胡風反革命集團。”林沫說:“那你也去問一問。”於是,我向支部(內蒙古自治區黨委農牧部黨支部)領導彙報;“就整個肅反運動來說,成績是大的。根據事後調查,弄清了許多人的問題。但單就肅反鬥爭會來說,缺點大。因為挨鬥的人多,結論是反革命的少,在許多好人心上留下了傷痕。
“從公布的材料來看,胡風與美蔣並沒有組織上的聯係,不能算是反革命。不知中央是否掌握了其他材料?”
那位領導聽了我的彙報,臉色立刻變了。他很驚訝我們記者站三個人怎麼和社會上的右派分子唱一樣的腔調?當時到處在找右派、抓右派,許多人躲避還來不及,我卻找上門去,自投羅網。
林沫見情況不妙,趕忙到牧區采訪。回來後,表示立場轉變。
支部派他和張X(黨委辦公室主任)、局X(農牧部副部長)輪番對我進行教育。張x說:“你不想想,挨鬥的是些什麼人,他們的情況那樣複雜,哪是什麼好人!”我說:“不管多複雜,是不是好人,他總不是敵人吧?怎麼能用對敵人的方式鬥爭他呢?”周x說:“挨鬥有什麼要緊?我就當過鬥爭對象!挨一下鬥是有好處的。”我說:“我們黨員無所謂,一般群眾就受不了。”張x說:“每一次政治運動,都弄清許多人的問題,這就是成績!”我問:“是不是每次政治運動都有一個審幹的秘密目的?如果這樣,成績就大,否則成績就小。”張x說:“審於是審幹,肅反是肅反,不能混為一談。黨不會當麵一套,背後又一套。”我說:“既然肅反沒有審幹的秘密目的,那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能種下冬瓜得扁豆。那弄清許多人的問題就是肅反的副產品,不能說是成績很大。”我還死死咬住一個理:“你說鬥得對,不是缺點,幹嗎以後又要向他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