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會兒,他又說:“黨會理解一切!”迎著月光,我看見他濕潤的眼睛。我挑起水桶,扭頭就走,唯恐他看見我奪眶而出的熱淚!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就是出事的前一天。我去買醬油,看見他買了一瓶很好的烈酒。我在心裏默默為他祝福:“喝罷,如果酒能令你暫時忘記這不可理解的、屈辱的世界!”後來,人們說他就是這樣一手拿著酒,一手拿著敵敵畏,走向香山深處!程賢策!難道他真就這樣永遠不再回來?作為一個大叛徒?一個大特務?我當時的心情惟能表現於中文係最優秀的學生女詩人林昭平反追悼會上的一副對聯。17歲的林昭,她為堅持真理,被劃為右派,又不肯“悔改”,在多年監禁後終於被槍斃!槍斃後,還向她母親收取了七分子彈錢!
這副對聯沒有字,上瑤是一個怵目驚心的大問號,下聯是一個震撼靈魂的驚歎符!
程賢策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他無法理解的動亂的世界。距此10年前,中文係解放後的第一個研究生,鍾敬文教授最器重的弟子朱家玉早就因不願忍受成為“右派”的屈辱,深夜自沉於渤海灣;我的老師,著名詩人,寬厚善良的廢名先生雙目失明於北國長春,傳說因無人送飯而餓死於“文化大革命”……林昭、朱家玉、程賢策、廢名……這些時刻縈繞於我心間的美麗之魂!他們都是北大撫育出來的優秀兒女,北大的精英!如果他們能活到今天……20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終於認識了自己,認識了世界。幾年來,人們完成了過去幾十年也未能完成的思想曆程。我在北大當過豬倌、夥夫、趕驢人、打磚手,最後又回到學術崗位。我曾訪問了美國、加拿大,還有歐洲。我確實有機會長期留在國外,然而,再一次,我選擇了北大!我屬於這個地方,這裏有我的夢,我的青春,我的師友。在國外,我總是對這一切夢繞魂牽。我必須回到這裏,正如自由的魚兒總要回到賦予它生命的源頭。我隻能從這裏再出發,再向前!
1948-1988,40年北大生涯!生者和死者,光榮和卑劣,驕傲和恥辱,歡樂和喜,痛苦和淚,生命和血……“四十而不惑”,40年和北大朝夕相處,親曆了北大的滄海桑田,對於那曾經塑造我、育我成人,也塑造培育了千千萬萬北大兒女的“北大精神”,那寬廣的、自由的、生生不息的深層質素,我參透了嗎?領悟了嗎?我不敢肯定,我唯一敢肯定的是在那生活轉折的各個關頭,縱然再活幹遍萬遍,我的選擇還是隻有一個——北大。
1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