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有一些場景,銘刻於心,永遠難忘,盡管時光如逝水,往事瞬間就會隱沒於曆史的煙塵;但這些場景像裏程碑,聯係著一些人和事,標誌著你成熟的某個階段,已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
你曾注意到未名湖幽僻的拱橋邊,那幾塊發暗的青石嗎?那就是我和她經常流連忘返的地方。1952年院係調整,我和她一起大學畢業,一起從沙灘紅樓搬進燕園,她當了解放後中文係第一個研究生,我則因工作需要,選擇了助教的職業。我們的生活又忙碌,又高興,無憂無慮,仿佛前方永遠處處是鮮花、芳草、綠茵。她住在未名湖畔,那間被稱為“體齋”的方形閣樓裏。我一有空,就常去找她,把她從書本裏揪出來,或是坐在那些大青石上聊一會兒,或是沿著未名湖遛一圈。尤其難忘的是我們這兩個南方人偏偏不願放棄在冰上翱翔的樂趣,白天沒空,又怕別人瞧見我們摔跤的窘態,隻好相約晚上十一二點開完會(那時會很多)後,去學滑冰。這塊大青石就是我們一起坐著換冰鞋的地方。我們互相扶持,蹣珊地走在冰上,既無教練、又無人保護,我們常常在朦朧的夜色中摔成一團,但我們哈哈大笑,仿佛青春、活力、無邊無際的快樂從心中滿溢而出,彌漫了整個夜空。
我是她的入黨介紹人,她是上海資本家的女兒,入黨時很費了番周折。記得那是1951年春天,我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學習文件,準備開赴土地改革最前線。她的父親卻一連打來了十幾封電報,要她立即回上海,說是已經聯係好,有人帶她和她姐姐一起經香港,去美國念書,美國銀行裏早已存夠了供她們念書的錢。她好多天心神不寧,矛盾重重。我當然極力慫恿她不要去,美國再好,也是別人的家,而這裏的一切都屬於我們自己,祖國的山,祖國的水,我們自幼喜愛的一切,難道這些真的都不值得留戀麼?況且當時在我心目中,美國真是一個罪惡的淵藪,美國兵強奸了北大女生,可以無罪開釋,二戰勝利前夕,我親身體驗了美帝國主義者在中國大後方的霸道橫行!我們一起讀馬克思的書,討論“剩餘價值”學說,痛恨一切不義的剝削。她終於下定決心,稍嫌誇張地和父親斷絕了一切關係。後來,她的父親由於憤怒和傷心,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在土改中,她表現極好,交了許多農民朋友,老大娘、小媳婦都非常喜歡她。土改結束,她就作為剝削階級子女改造好的典型,被吸收入黨。
農村真的為她打開了—片嶄新的天地,她在土改中收集了很多民歌。每當人們埋怨漢族太受束縛,不像少數民族有那麼多美麗的歌和舞,她就會大聲反駁,有時還會一展她圓潤的歌喉,唱一曲江南民謠:“沙土地呀跑白馬,一跑跑到丈人家……風吹竹簾我看見了她,鴨蛋臉兒,黑頭發,紅緞子鞋紮梅花,當田賣地要娶她。”她一心一意畢生獻身於發掘中國偉大的民間文學寶藏。當時北大中文係沒有指導這方麵研究生的教授,她就拜北京師範大學的鍾敬文先生為師。她學習非常勤奮,僅僅三年時間就做了幾大箱卡片,發表了不少很有創見的論文。直到今天,仍然健在的鍾敬文教授提起她來,還是十分稱讚,有一次還曾為她不幸的遭遇而者淚潸然。
她的死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就是在這拱橋頭的大青石邊。那是1957年6月,課程已經結束,我正懷著第二個孩子,她第二天即將出發,渡海去大連,她一向是工會組織的這類旅遊活動的積極參加者。她遞給我一大包洗得千幹淨淨的舊被裏、舊被單,說是給孩子作尿布用的。她說她大概永遠不會做母親了。我知道她深深愛戀著我們係的黨總支書記,一個愛說愛笑,老遠就會聽到他的笑聲的共產黨員。可惜他早已別有所戀,她隻能把這份深情埋藏在心底並為此獻出一生。這個秘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當時,我猜她這樣說,大概和往常一樣,意思是除了他,再沒有別人配讓她成為母親罷。我們把未來的孩子的未來的尿布鋪在大青石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欣賞著波動的塔影和未名湖上夕陽的餘輝。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我仍不能相信這原來就是她對我、對這片她特別鍾愛的湖水,對周圍這花木雲天的最後的告別式,這是永遠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