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去大連就再也沒有回來!在大連,她給我寫過一封信,告訴我她的潛蹤,還說給我買了幾粒非常美麗的貝質鈕扣,還要帶給我一罐美味的海螺。但是,她再也沒回來!她究竟是怎麼死的,誰也說不清楚。人們說,她登上從大連到天津的海船,全無半點異樣。她和同行的朋友們一起吃晚飯,一起玩橋牌,直到入夜11點,各自安寢。然而,第二天早上卻再也找不到她,她竟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消失,無聲無息,全無蹤影!我在心中假設著各種可能,惟獨不能相信她是投海自盡!她是這樣愛生活,愛海,愛天上的圓月!她一定是獨自去欣賞那深夜靜寂中的絕對之美,於不知不覺中失足落水,走進了那死之絕對!她一定是無意中聽到了什麼秘密,被惡人謀殺以滅口;說不定是什麼突然出現的潛水艇,將她劫持而去;說不定是有什麼星外來客,將她化為一道電波,與宇宙永遠冥合為一……這時,“反右”浪潮已是如火如荼,人們竟給她下了“鐵案如山”的結論:頑固右派,叛變革命,以死對抗,自絕於人民。根據就是在幾次有關民間文學的“鳴放”會上,她提出黨不重視民間文學,以至有些民間藝人流離失所,有些民間作品湮沒失傳;她又提出五四時期北大是研究民間文學的重鎮,北大主辦的(敢謠周刊)成績斐然,如今北大中文係卻不重視這一學科。不久,我也被定名為“極右分子”,我的罪狀之一就是給我的這位密友通風報信,向她透露了她無法逃脫的,等待著她的右派命運,以至她“畏罪自殺”,因此我負有“血債”。還有人揭發她在大連時曾給我寫過一封信(就是談到美麗鈕扣和美味海螺的那封),領導“勒令”我立即交出這封信,不幸我卻沒有保留信件的習慣,我越是憂心如焚,這封信就越是找不出來,信越是交不出來,人們就越是懷疑這裏必有見不得人的詭計!盡管時過境遷,轉瞬37年已經過去,然而如今驀然回首,我還能體味到當時那股焦灼和冷氣之徹骨!
1981年,我在美國哈佛大學進修,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朋友突然帶來口信,說普林斯頓某公司經理急於見我一麵,第二天就會有車到我住處末接。汽車穿過茂密的林蔭道,駛入一家幽雅的庭院,一位衣著入時的中年女性迎麵走出來,我驚呆了!分明就是我那早在海底長眠的女友!然而不是,這是1951年遵從父命,取道香港,用資本家的錢到美國求學的女友的長姊。她淚流滿麵,不厭其詳地向我詢問有關妹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我能說什麼呢?承認我勸她妹妹留在祖國勸錯了嗎?訴說生活對這位早夭的年輕共產黨員的不公嗎?我甚至說不清楚她究竟如何死,為什麼而死!
我隻能告訴她我的女友如何愛山,愛海,愛海上的明月,愛那首詠歎“滄海月明珠有淚”的美麗的詩!如今,她自己已化為一顆明珠,浮遊於滄海月明之間,和明月滄海同歸於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