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不是“險過老張剃頭”嗎?
林鵬的訴說引起我對這兩件有切身感受的冤案的記憶。此外,有名的鬆仔嶺事件我也知道得比較多。我同意他的看法,並且補充了這些材料。我說,不管有什麼毛病,柳總還是革命隊伍裏的思想意識問題,怎能把人關了3年,然後把她遣散回家,讓人背一輩子包袱呢?既然柳不是特務,讓她參加遊擊隊又是肥佬關批準的,又何來錯誤?而李波的死,更是使我傷感不已!多麼好的一位老(他比我們大十幾歲,兒子都參軍了,在當時看來,當然屬“老“字輩)同誌啊!
林鵬的大字報一貼,反右派開始,馬上招來重炮猛轟。整個省委大樓一樓的大廳都貼滿了反擊林鵬的大字報,《南方日報》以大字標題揭露“極右分子林鵬”的種種“罪行”。這一下我懵了。一邊參加對“極右分子”林鵬的“辯論”(其實是批鬥)會,一邊覺得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那時的《參考消息》是內部發行而且限於一定級別的,比現在編得精采多了。平時,我總是幾乎一字不漏地把它看完。這時候我發現,麵對著《參考稍息》,我已經看了後麵就忘了前麵,不知所雲,更休想去啃那些馬列經典著作。以前我的睡眠非常好,想睡就睡,醒後龍精虎猛,如今很難入睡,而且常做惡夢,開始靠安眠藥過日子了。我隻好一個人躲在房裏用撲克牌“算命“。其實,哪裏還用得著算什麼命,同情而且支持極右分子,給他提供炮彈,扣上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還不是“十六兩翹翹”的嗎?
林鵬是很夠朋友的。他把大字報的罪過全部承擔下來了。說全是他的認識,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但是,我卻不敢不認罪、深挖自己對土改整隊、對反地方主義的種種“錯誤認識”。考慮到我這個人平時口無遮攔再加上當這個鳥負責人引起的“民憤”,我添油加酷地往自己頭上澆糞水!度日如年地心裏打鼓,為那位還在娘肚子裏的孩子痛惜他(結果是她)生不逢時,天真地希望能發配到原先打搏擊的地方去勞動改造以便得到老鄉親的某些照顧。
就這樣折騰了一個多月,原先有說有笑的領導板著麵孔找我談話,通知我,“明天開你的辯論會”。該來的終於來了。我甚至想:早來比晚來好,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得就要斷弦了。
意想不到的是,從省委宣傳部派來講師團主持辯論會的領導,給我未來的孩子帶來一包他家孩子用剩的尿片,而且在開場白宣布:林某的錯誤是嚴重的;但是,仍然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於是,我漏網了。
後來我才知道,是老領導王匡救我一命。“這個人有點才華,既然已經夠額,就不打他算了。”10年後,王匡是“文革”中被揪出來“祭旗”的第一名“大右派”。罪狀之一,就是“包庇右派”,當然包括包庇在下。這是批鬥我(這時已是“三反分子”)時,一位女將調查回來後宣布的。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清楚地記得反“右派”結束後王匡笑著對我談他在延安整風時如何挨整得嗚呼哀哉,給我加油鼓勁。又過了10年之後,我被發配回廣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見王匡,感謝他救命之恩。他笑了笑說,其實也不完全由他說了算。然後同我交流木匠活的工藝,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比我的水平高,已經可以做桶。
王匡講的是實在話。當年省委宣傳部一位很起作用的科長王幹,前天還為王匡寫批判“右派分子”的稿子,後來就被揪出來成了“右派分子”——王匿保他;但上頭不同意。
由此看來,命運這玩意兒還是有的?
(選自《漏網》,河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