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謎題的線頭藏匿在無數的線團間(3 / 3)

精致的車廂內依然平穩安靜,火車依然在一刻不停地飛馳。

………………

【1922】

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撲進一條肮髒而陰暗的小巷。

在他身後緊跟著追進去的,是兩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少年用盡全力地奔跑著,不時迎麵撞上垃圾桶或其他堆放雜物,身上很快就青一塊紫一塊,還有不少地方被什麼倒刺之類的割破,成串的血珠滴了一路。他的喘息聲像小動物的悲鳴,腳步也早已虛浮踉蹌,然而從他不時向後掃去的慌張的目光能看出,此刻由於心裏超載的恐懼和緊張,他已經顧不得疲憊了。

背後,皮鞋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必須跑,必須,快跑……把這個,把這個交給……呼,把這個……快跑,快……

“哢噠!”清脆的聲音輕輕在巷子裏回蕩了片刻。

少年仍然在不餘遺力地奔跑,並將懷裏的東西摟得愈發的緊。

“嗒嗒嗒嗒!”

衝鋒槍響,連綿如下雨一般,少年拚命地跑著。

………………

【1911】

槍聲越來越大,“嗒嗒嗒”、“嗒嗒嗒”;“砰”,“砰”……

“快跑吧,老爺!德國人要打進城來了!”

女傭驚慌失措地衝主人大叫道,她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家中值錢的東西,把一切有可能在未來換取食物的東西塞進箱子裏。

窗外的火光映紅了每一個房間,前廳、各個臥室、廚房,等等。炮火聲、槍聲、火焰舔燒聲和房屋崩毀聲和人們的慘叫聲連綿不絕,宣告著又一次慘絕人寰的國破。而這末日般的景象卻仿佛對房間內的這個男人沒有絲毫影響,這個蒼白的家夥狠狠地撕扯著自己銀色的假發和華貴的綢緞衣襟,絕望的憤怒似乎將他整個人都占據了,隻見他發瘋般繞著整間屋子飛快地踱步,被地毯絆了幾次後,便立刻勃然大怒地將地毯整個用腳鏟了起來,不顧有多費勁,生生將整塊地毯踢到了一邊去。

比起他的行為,或許他的聲音更加令人心悸:“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啊!該死的!就差一點!……”那是一種拚盡全力的嘶吼,仿佛聲帶都是他發泄的對象,而他就像對付地毯一樣,像氣急敗壞的木匠破罐子破摔地亂鋸一塊木頭一樣肆意拉扯著自己的喉嚨。

床邊的書桌上,十多張稿紙堆成一堆,掩映著,似乎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五線譜和音符,而最上麵的一張上的旋律卻在最後的部分中斷。

隨著一陣樓梯的響聲和房間門被冒失地撞開的巨響,女傭衝進了房間,喊著:“老爺!快跑……”

“滾!滾!滾!滾!滾!就差一點了!”他暴露地衝那個可憐的已經受夠了驚嚇的女人嘶聲狂吼,音都扯破了,他的脖子上和太陽穴邊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滾!還差一點!”

“轟!”

炮聲又一次炸響,這一次已經是頂多在一條街之外,建築的崩裂聲隨即響起,人的慘叫已經漸漸變得稀疏,因為這座正在淪為廢墟的城市中,能夠發出聲音的活物已經不多了。坦克的隆隆聲向著這裏逼近,如果牆壁長著耳朵,都已經能夠聽到德國人的呼喝聲。

不知是被炮聲還是主人的暴露嚇到,女傭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就向樓下跑去;他卻仍舊癲狂地站在原地,絞盡腦汁地思考著,甚至歇斯底裏地狂吼著將額頭一下又一下地狠狠砸向牆壁,發出結結實實的悶響。

“就差一點!上帝啊,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我就……啊!”

樓下,在整座房子恐懼的戰栗中,女傭手忙腳亂地拎上一袋較輕的銀器,跑向大門,然而就在她的手擰下門把手的刹那……

“轟!”

大門被炸為碎片,與無數銀色發亮的碎片和鮮紅發熱的破絮飛揚、濺出,女傭的慘叫戛然而止,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喉嚨。軍靴衝上了原本為白色此刻卻成為暗紅色的地毯,飲下一串串帶血的腳印,德國軍人踏著死亡的步子湧進房子,他們踢開女傭的碎肉以搶拾一地的銀器和女傭所未能拿上的錢幣。

而與此同時,被炮聲與建築的搖晃震倒的男人正以一個扭曲的姿勢伏在地上,他拚命把耳朵貼在冰涼而熾熱發燙的地板上,心髒砰砰地跳得飛快,仿佛要從他半張的嘴裏蹦出來,他聽著樓下的響動:炮聲、女傭一閃即逝的慘嚎、槍聲、軍靴踩在血上的噗滋聲、陌生語言的說笑……他就那麼不顧難受地趴在地上,像一個幹渴至極的旅人大口啜飲甘甜的井水。

半晌,他如癡如醉地站起身,向窗外被硝煙與火光熏為一片混沌的天空緩緩張開雙臂,“啊!上帝啊,我找到了!上帝啊……”仿佛沒聽見門外重重踏著樓梯衝上來的死神的腳步,仿佛僅僅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在這個瞬間整個悲慘的天地都圍繞他旋轉怒放。

他踉踉蹌蹌地撲向書桌,醉漢似的把身體砸在桌沿,他也顧不上扶起被自己踹得倒在一邊的椅子,雙膝跪地,用顫抖發白的手緊捏著筆,在琴譜上加上最後一段音符。

“砰!”門被一腳踹開,德語的呼喝聲同時響起,但他充耳不聞,隻是用盡全力地奮筆疾書。然後突然間,槍聲炸響在房間裏,他驀然怔住了,瘋狂的表情一下子凝滯,由於過度興奮已經開始湧起可怕的血色的雙眼徹底渙散了、黯淡了,幾秒鍾後,他緩緩向一邊倒去。

他的身下,是從胸口潰堤而出的鮮血,永遠無法再夠到的桌麵上,是被他的血濺染的琴譜——所有的音符,都已經完成了的琴譜。那圖形看上去如此華麗而癲狂,觸目驚心。

………………

【1900】

“哦,親愛的,多髒啊,快扔了它吧。”

“不,媽媽。這是樂譜,是樂譜,我不能把它扔掉……”

“卡爾,甜心,把那東西扔了好麼?髒死了,恐怕都發臭了。”

“可是媽媽……”

“把它扔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人家看見懷特家裏的少爺拿著這麼一遝東西,還不得讓人笑話死?”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這是樂譜,很好聽的樂譜,我要留著它!”

“卡爾!”

珍妮嬤嬤在一旁沉默寡言地跟著,聽著懷特夫人和兒子卡爾·瑞克·懷特從溪畔直到府邸生生吵了一路,隻在伯奈特夫人命令她將那髒乎乎的破紙搶過來的時候才插了一手,但被少爺十分靈敏地躲開了。

少爺手上拿著一摞發黑的紙張,那是他剛剛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找出來的,上麵的確畫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圈圈和線條,雖然珍妮看不懂,但是已經服侍了小少爺十年的她仍然能猜到那一定有是什麼“樂譜”了。

礙於那紙的髒破,懷特夫人惡心得根本不想親自動手去搶,隻得不停地與兒子吵架。並且暗暗在心裏納悶,自己還曾經為這個三兒子從小所表現出的極高的音樂天賦而自豪,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發生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於是她隻能一邊在心裏矛盾著,一邊繼續說著“扔了那破玩意兒”。

晚餐的時候,當她餘怒未消地對丈夫說起這件小插曲時,一家之主凱文?洛裏斯?懷特不禁哈哈大笑,招來伯奈特夫人不大高興的一瞥,“有什麼好笑的?我說的真沒錯,讓人家看見了的話……”

“沒事的,讓人看見了又如何?”懷特先生衝悶悶不樂地坐在長桌另一邊的卡爾慈和地一笑,“怎麼樣啦?能彈奏出來麼?”

卡爾剛想回答,身邊卻響起了二哥喬恩森的調侃:“多半又是家裏已經有了的譜子吧?爹,記得上回他花了所有自己攢的錢從加伯特那裏買回來的譜子嗎?拿回來才發現家裏都已經有啦,哭得可傷心了,是不是啊,卡爾?”

“那……那隻是不小心的!”

“那麼,”大哥史蒂夫咽下一口烤牛肉,清了清嗓子問道,“到底是什麼曲子呢?”

全家人都閉上嘴,看向卡爾——這個時常在外出散步之後帶回各種各樣的樂譜的孩子,平常當大家問這個問題時,他會帶著或自豪或失望的表情彙報說是沒見過的曲子或早已彈奏過的曲子,總之是能叫出個名字來。

然而這一次,這個10歲的男孩為難地低下頭去,聲音很小,“我不知道……”

家人麵麵相覷,餐廳中的沉默保持了片刻,隨即大家紛紛開始大笑起來,包括和卡爾吵了一路架的伯奈特夫人,都不由露出了笑容。

笑聲中,小兒子的臉漲得越來越紅,頭也低得愈發的深。

晚餐的下半部分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懷特先生剛一擦嘴(這通常也意味著晚餐的結束),卡爾就跳了起來,一路小跑著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又過了幾分鍾,鋼琴聲斷斷續續地響起了,雖然極不熟練,但也已經能依稀聽出旋律的優美——不同於莫紮特的輕盈動聽,亦不同於貝多芬的清幽神傷,而是一種奇特的優美,仿佛用最痛苦的靈魂吟哦出的最華麗的曼聲清唱;像渾身傷痕、鮮血淋漓的維納斯,像刺骨冷雨中綻放的花簇。

懷特先生毫不吝惜地誇讚著小兒子的天賦,可能是仍然念著那樂譜的髒汙不堪,他的妻子在附和之前微微皺了皺鼻子。史蒂夫一言不發地聆聽著,不論是漸趨流暢的琴聲還是父親得意的語聲,手指不時隨著節奏輕敲著桌麵——畢竟出身音樂世家,他和喬恩森雖然天分不及弟弟,但是造詣也是不低的;而喬恩森卻表現出對琴聲的毫不關心,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等到女仆上前將盤盤碗碗收走時,他的目光便一刻不離這個新來的少女,女仆似乎感受到了那帶著溫度眼神,臉色微微紅了紅,但沒說什麼,隻是默默地一趟把所有餐具端走了。

“我先告退……”喬恩森跳起來,整了整衣襟,看向父母,當得到許可後,就邁起輕快的步伐踩著女仆走過的路徑而去。

宴席終於散了,而時間也已不早,懷特先生回到了自己的書房,並關上了門,繼續他冗長但對他來說充滿趣味的研究工作。史蒂夫在卡爾門前站了一小會兒,他皺起眉聽著那從門縫裏傳出來的冰水般的琴聲,表情有點異樣,但很快就離開了,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那裏有他的小提琴。

至於懷特夫人,她在廚房旁邊的雜物間裏抓到喬恩森正和新來的女仆調情,狠狠地訓斥了這個二兒子一頓,名叫克裏斯蒂娜的女仆提心吊膽地站在一邊聽著,隻害怕自己會被心情正壞到家了的夫人當即解雇。然而幸運的是,懷特夫人打發走了喬恩森之後,僅僅是邊打量這個漂亮的少女邊歎了口氣,“去工作吧,孩子,以後小心點二少爺就好。”她安慰道。克裏斯蒂娜如釋重負又受寵若驚地答應了一聲,隨即便連忙跑進了廚房,參與到洗洗刷刷的工作中去。

大宅子裏仍然是一如平日的生活,正像這個柔和的夏日夜晚,宅子周圍,蟲鳴的大合唱漸漸熱鬧了起來,螢火蟲像童話裏的小精靈一樣在林間飛翔舞蹈;夜空中銀河璀璨,煙波浩渺,一輪清亮的新月慢慢從還在暗下去的天際升燃,發出賞心悅目的微光。

………………

【1692】

今夜的月亮真是漂亮。

她這樣想著,同時抬頭看著那輪毫無保留地在高空中綻放出銀色光華的月亮。

但是對於這位名叫莎拉?古德的女乞丐來說,她欣賞月亮的工夫已經不多了,因為很快她便聽到來自街另一端的人聲嘈雜,循聲望去,隱約有許多火把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著。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解地盯著那邊,吸了吸鼻子。對於這個小鎮來說,夜色的降臨通常便意味著大街上人影的消散,她已經不知道過過多少放眼整條街都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夜晚了。而這一次鎮民的反常舉動則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直到她發現這群人是直衝著自己來的。

她試圖逃跑,但是她剛來得及轉過身去,便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衝了上來,三下五除二將她按到在地。臉被死死地摁在冷硬的石板上,她聽到了一個渾厚的男音宣讀出自己的“罪名”,而那個名詞傳入耳中的瞬間,她立刻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莎拉?古德!你被指控為女巫,現在我以法律的名義將你逮捕!”

女……女巫?

聲音仍在繼續著,根本不顧她是否真的聽得進去:“……你被指控使用邪惡的巫術,致使伊麗莎白?帕裏斯等十二名女孩被撒旦附身,犯了惡意巫師罪!”

她完全聽不進去,她掙紮著,大叫著自己是清白的,拚命否認自己是“女巫”,但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民眾憤怒的潮水般的咒罵聲壓了下去。

“這個該死的女巫!吊死她!”

“燒死她,燒死她!”

“就是你在折磨那些可憐的女孩子!你這個泯滅人性的惡魔!”

她感到天旋地轉,恍惚中,她又聽到了警長渾厚的男音:“把她帶走!”

而這僅僅是給一切開了個頭。

………………

就像線頭永遠在線團的起始端上一樣,這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又一個故事的開始,不論是悲劇、凶殺,抑或是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喜事,都僅僅為一切拉開的序幕。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一首樂曲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