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現在所住的地方離東京市不遠,隻隔一條名叫江戶川的小河。隻消走得十來分鍾的路去搭乘電車,再費半個鍾頭光景像可以達到東京的心髒地帶。但是,是完全在鄉下的。
一條坐北向南的長可四丈、寬約丈半的長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個“一”字形,中間隔成了五六間房間,有書齋,有客廳,有茶室,有廚房,有兒女們的用功室,是所謂“麻雀雖小而肝膽俱全”的。
房子前麵有一帶涼棚,用朱藤爬著。再前麵是一麵菜園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麵積更還寬得一些。在這空地處,象黑人的夾嘶音樂般地種植有好些花木,薔薇花旁邊長著紫蘇,大蓮花下麵結著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田種著牛蒡,襄花和番茄結著鄰裏……這樣一個毫無秩序的情形,在專門的園藝家或有園丁的人看來自然會笑。但這可笑的成績我都須得古明,都是妻兒們的勞力所產生出的成果,我這個“閑士惰夫”是沒有絲毫的貢獻參加在裏麵的。
園子周圍有稀疏的竹籬,西南兩麵的籬外都是稻田,為圖幾女們進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籬柵打開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麵的田騰。東側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東京的某處會社裏任事,夫人和我家裏來往熟了,也把中問隔著的籬柵,在那中央處鋸開了一個通道來。那兒是有桂花樹和梅樹等罩覆著的,不注意時很不易看出。但在兩個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鋸開不久的時候,有一位刑士走來,他卻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鄰家都打通啦!”他帶著一個不介意的神情說。我那時暗暗地驚歎過,我覺得他們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是不同,好象一進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後逼緊著是一道木板牆,大門開在牆的東北角上。門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條甬道通向菜圃過邊的公路。那兒是可以通汽車的。因為附近有一家鐵管工場,時常有運搬鐵管或鐵材的卡車奔馳,這是擾亂村中和平空氣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對邊有鬆林翡鬱著的淺山,是這村裏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養雞癖仍然和往年一樣,她養著幾隻雞,在園子的東南角上替它們起了一座用鐵絲網網就的雞籠,籠中有一座望樓式的小屋,高出地麵在三尺以上,是雞們的寢室。雞屋和園門正對著,不過中間隔著有好些樹木,非在冬天從門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隻勒葛洪種的白母雞抱了,在後麵淺山下住著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來借了去,要抱雞子。
不久,在中學和小學讀書的兒女們放了暑假,他們的母親把他們帶到近處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這意思是要鍛煉他們的身體,免得到冬天來容易傷風,容易生出別的病痛。他們的母親實際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著同樣的家庭勞役,和別人避暑的意義自然不同。我本來也是可以同去的:因為這一無長物的家並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係念的幾隻雞,拿來賣掉或者殺掉,都是不成問題的。但在我有成為問題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動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們的“保護”日本刑士很客氣把監視兩個字是用保護來代替的。這可使妻兒們連洗澡都不能夠自由了。所以我寧肯留在家裏過著自炊生活,暫時離開他們,使他們樂得享點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這個時期來做些活計。
他們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個月,在八月尾上便回來了。九月一號中、小學一齊開學,兒女們又照常過著他們的通學生活了。大的兩個進的中學是在東京,要為他們準備早飯和中午的“便當”,要讓他們搭電車去不至遲刻,他們的母親是須得在五點前後起床的。
在九月十號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隻白母雞抱回來了。老板娘已經不在淺山下住,據說是每月五塊錢的房費,積欠了九個月,被房主人趕走了,現在是住在村子的東頭。
母雞借去了五個禮拜,反象長小了好些。翅子和腳都被剪紮著,拴在涼棚柱下,伏著。
那時是我親自把那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籠子裏去的。
雞們相別五個禮拜,彼此都不認識了。舊有的三隻母雞和一隻雄雞都要啄它,就連在幾天前才添的兩隻母雞,自己還在受著舊雞們欺負的,也來欺負起它來。可憐這位重返故鄉的白母雞,卻失掉了自由,隻好鑽進籠裏打橫著的一隻醬油桶裏去躲著。
第二天午後,我偶然走到雞籠邊去時,那隻白母雞便不看見了。我以為是躲藏在那上麵的小屋裏的,沒有介意。我告訴安娜時,她也說一定是在那小屋裏躲著的。本來隻要走進雞籠去,把那小屋檢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隻雄雞是一匹好鬥的軍雞,把籠子保守得就象一座難攻不破的碉堡。隻要你一進籠去,它便要猛然地向你飛撲,啄你。因此就要去取雞蛋,都隻好在夜間去偷營劫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