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寫過一篇《吹牛考》,刊於上海《文彙報》。大概是由於彼時“文革”結束不久,人們對“左”風大熾時形形色色的吹牛現象深厭之,故這篇蕪文被一些報刊轉載,並編入《中國新文藝大係·雜文卷》,筆者不免有受寵若驚之感。民間有句俗話說“吹牛不納稅”。此話始於何時?見於何典?待考。不過,想來年頭也不會少於千兒八百了。
細想起來,吹牛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來看。不見得所有的“牛”都讓人討厭。李白的名句“白發三千丈”,可以說也是一種“牛”,因為若就事論事,白發長達三丈,就是世界奇聞了,怎麼可能再乘上一千倍?但這不過是李白浪漫主義的說法,故人們在高聲吟哦、津津樂道之餘,並不以吹牛目之。筆者童年時僻居海隅,交通閉塞,文化落後。性喜音樂,但所見樂器,隻有鑼鼓之類,1946年土改時,鄰居孫婆贈我竹笛一根,我才知道世間居然有此寶物。後蘇州的堂姐小名蘇女者,托人送給我一支鳳凰簫,不才更視如拱璧。於是燈前月下,學吹笛、吹簫不止。後又迷上二胡,雖初拉時噪音大作,若殺雞然,我卻樂此不疲。寒族中有位粗通文墨的長輩,微笑著告誡我說:“百日笛子千日簫,尺半胡琴拉斷腰。這些又不能當飯吃,何必費這麼大的功夫?”這“拉斷腰”一詞,未免使我悚然,從此告別胡琴。現在想來。不禁為當年的稚拙啞然失笑,“拉斷腰”雲雲,不過跟“三千丈”一樣,誇張語也。
清代嘉慶年間青浦人王有光著有《吳下諺聯》四卷。卷一“罔話三千年”條載謂:“鄉人飲酒,內有三老,主人以齒最尊者首坐,各使之年。其一曰:‘東天日出亮赤赤,照見吾須牙雪雪白。盤古皇帝分天地,吾替伊掮曲尺。’其二曰:‘東天日出亮赤赤,照見吾須牙雪雪白。王母娘娘蟠桃三千年撥一隻,是吾吃過七八百。’”這二位老者吹的牛,真可謂天長地久,與日月同輝了。妙在第三位老者對他們二人的“牛”一笑置之,曰:“東天日出亮赤赤,照見吾須牙雪雪白。吾親眼見你兩家頭搭雞屎,又來罔話騙吾老伯伯。”區區兩個“搭(按:抬也)雞屎”的鄉間老漢,怎麼可能曾經替盤古皇帝分天地時掮曲尺、吃過七八百隻王母娘娘的蟠桃呢?搭雞屎與分天地、蟠桃會的巨大反差,構成幽默,借用魯迅翁的話說,“玩笑隻當它玩笑”而已。童年時在水鄉看過一出草台戲,似乎是《韓湘子出家》,戲中的醜角莊嚴宣稱:“放屁咕咕咕,一屁打到清江浦。三千人馬來看戲,一屁打死二千五!”台下觀眾聞之,轟然大笑。何故?因果然如此,驚天動地的榴彈炮、卡秋莎之類,豈非一錢不值乎?一屁別說打死多少人馬,實際上連一隻螞蟻也打不死也:這樣的“牛”,如果歸類,當屬於灰色文學,難登大雅。好在是草台戲小醜的插科,能夠使勞苦終日、胼手胝足的窮鄉親開懷一笑,很難說有什麼不好的作用。
但是,作為商業文化、政治文化中的“牛”,則危害百端,切不可等閑視之。
前一種,眼前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媒體紛紛報道的牟其中金融詐騙案。這個曾經名噪一時的“南德經濟集團”總裁,用信用證先後詐騙6.2億人民幣,致使國家財產損失2.5億元,最後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牟其中詐騙及使國家財產蒙受損失的數額,如此巨大,卻未判死刑,從而保住了吃飯家夥,這恐怕已體現了法外施仁。牟表示要上訴,我看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而已。牟其中的末路,事實上也是牛皮大王的破產。當年,當他因換回4架飛機而聲譽鵲起後,曾得意忘形地對媒體說:“我經商不需要資本,我的智慧就是資本。”就使人想到這牛皮也實在吹得太大。據報載,牟其中的原顧問揭露,牟能在幾十天裏把自己的資產從“三億”吹到“五十億”。他的牛皮與金融詐騙形影不離,害國、害民、害己,正是:
首富原形畢露日,即是牛皮爆炸時!
當然,縱覽當代吹牛史,區區牟其中的垮台,又何足道哉!今天,中年以上的人,都不會忘記“大躍進”、“文革”的慘痛教訓。“大躍進”時我正在大學求學,參加過校園內的土法煉鋼,下過農村勞動,什麼“鋼鐵元帥升帳”、“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荒謬口號,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響;“畝產20萬斤”、“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神奇的“衛星”,其實無一不是牛皮的幻影。真可謂一個個“衛星”上天,一個個牛皮吹炸。至於“文革”中大嘁大叫的“中國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把偉大紅旗插遍全世界、整個宇宙”等等,口氣越來越大,也不過是越來越“牛”而已。最後除了照樣爆炸之外,不會有其他結果。
6月3日上午於京南老牛堂
(《尋根》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