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憶舊。往事依稀。但某些事,因為印象特別深刻,至今仍記憶猶新。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在複旦大學求學時。曾在大禮堂(登輝堂)看過譯製片《孤星血淚》。頗受感動。彈指閫四十多年過去了,片中的不少情節模模糊糊。但有個情節卻宛然就在眼前:孤兒匹普在他曾施過援手、後來發跡的逃犯威克威的讚助下,躋身上流社會,過著闊少的生活。他的姐夫——一位老實巴交的鄉間鐵匠喬,穿著一身土裏土氣的外套,到倫敦匹普的公館探望。進得門來,他立刻脫下禮帽,但不知往哪兒放,後來竟小心翼翼地擱在壁爐的邊框上。這隻有幾個擂頭寬的所在,哪裏是擱禮帽之處?一會兒,它就掉到地上了。喬趕緊撿起來,再耐心地放上去,但一會兒又掉了,並掉到桌上的果盤上,引起匹普不快。喬一臉無奈,隻好躬身辭別匹普,默默地踏上歸程。我清楚地記得,所有的觀眾並未因喬的似乎可笑的舉動,發出笑聲,倒是有人——包括筆者在內,發出歎息聲。顯然,隨著匹普身份的改變,在他和貧窮的鄉巴佬姐夫鐵匠喬之間,已經橫堵著一道無矽的牆,將他倆隔開,難以逾越。那頂三置三落的禮帽,生動地顯示:這是隔膜的悲哀。
其實,匹普雖因威克威的慷慨解囊,手頭闊綽,但並無權勢,而在喬的眼睛裏,他似乎已屬於另一個世界了,因此見了,才惶惶如手足無措。這在古今中外有著多多少少類似喬的經曆的小百姓中,不知多少次重複著昨天的故事!魯迅小說《故鄉》中的閏土,麵對留著兩撇東洋胡子的兒時夥伴迅哥兒,不是立刻改口叫老爺嗎?對門的老鄰居“豆腐西施”,還立馬斷定他已坐了八人大轎呢。閏土、“豆腐西施”與迅哥的隔膜,比起喬與匹普,有過之無不及。這種現象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說比比皆是。這是社會分成等級後留下的一聲歎息,令人感喟。
但此類一聲歎息,畢竟不過是一聲歎息而已,對社會並無大礙。倘若在特定時期,因社會角色迅速轉換為顯貴,甚至是最高統治者與小民、臣民,則險象環生矣。秦末農民大起義的領袖陳勝造反稱王後,幾個老鄉壯著膽子去看他,眼見滿屋子的珠光寶氣,不禁伸出舌頭驚歎道:“夥頤!涉之為王沉沉哉!”翻譯成今天的白語文,就是:“唉呀!陳勝稱王後,有這麼多好東西啊!”陳勝聽後反應為何?《史記·陳涉世家》沒有記載,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應當是肯定的:陳勝不久就失敗了,如果他真的坐穩了王位,甚至一統江山,坐在皇帝老兒的龍椅上,那幾個鄉巴佬,不會有機會與他見麵,即使萬一見麵了,如果發出前述的大驚小怪,肯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最好的曆史注腳,便是蘇州老太太遭遇朱元璋的一段故事。據明代大畫家唐伯虎的好友徐禎卿著《翦勝遺聞》記載,朱元璋造反奪權,當了皇帝後,微服私訪,與蘇州一位老太太聊天,這位老太太誤以為這個老頭跟她一樣,是小民百姓,言下不僅流露出對吳王張士誠的懷念之情,而且徑直呼朱元璋為“老頭子”,引起這個“老頭子”勃然大怒,後下令將這條街都抄了,“籍沒民家甚眾。”在二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百姓與皇帝之間。隔膜之深,不啻相距千山萬水。新的皇帝上台了,老百姓總是望眼欲穿,以為新政來臨,出現盛世。結果總是讓他們失望。仍以朱元璋為例。在禦用文人的鼓噪下,他成了真命天子,百姓歡聲雷動。然而,盛世沒有看見,倒不時看到了剝皮、抽筋,看到人們像和尚念經似地背誦他的語錄《大誥》。後來他的家鄉鳳陽叫花子唱的花鼓詞,終於揭了他的老底:“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明中葉後,隨著君權的進一步被神化,即使在經常見麵的大臣和皇帝之間,也不啻隔著關山千萬重。有的大臣上朝時,一看到皇帝,竟嚇得渾身發抖,大小便失禁。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亡國之君朱由檢,執政的十七年間,竟像走馬燈似的換了十七個宰相,在相當程度上說,也是君臣隔膜太深所致。當然,大臣畢竟是少數人。從曆史上看,最讓人遺憾的還是億萬百姓眼巴巴地盼望新政,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給他們帶來幻滅般的悲哀。最典型的是清末“光緒新政”光緒皇帝在“百日維新”期間,一共下過一百一十一道詔書,一天最多下過十幾道詔書,聲言要革除這,革除那,實行新法,修鐵路,辦學校等等,可惜都不過是一紙空文。內容雖新鮮,但沒有一條能保鮮!以慈禧太後代表的皇權為核心的封建製度沒有任何改變,“敬天法祖”的封建意識形態沒有絲毫改變,借用魯迅的一句話來形容,不過是“改革一兩。反動十斤”而已。最後慈禧老婆子一巴掌便把“新政”打個煙消雲散,百姓唯有仰天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