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兩年前的車禍給我帶來的唯一好處,那大抵就是劉芒又回到了我們的生活圈子裏。
自從她在高一那年一個人離開澈城以後,一直音信全無。
直到兩年前的那個夏末,我躺在醫院裏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時候,接到了她的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靠,阮陶,聽說你差點為了顧延犧牲了?
我擎著電話半天沒反應過來,電話那頭就傳來她穿透力極強的笑聲,你大爺的阮陶,我是劉芒啊!
一句“我是劉芒”就把我的思緒不著痕跡地扯向六年前那個薑蜜色的黃昏。
那時候我們還是一群屁大點的小孩兒,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教育局可以在周末抽空到學校來視察一下,這樣一來周六的強加課就可以取消,我們就又可以聚集在袁熙家豪華得不像樣的客廳裏看動畫片了。
那個時候袁熙的哥哥袁興尚在美國讀書,沒有登場,因此袁熙還是個開朗幸福的小孩兒,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派祥和景象,喜樂一目了然。
那個下午,袁熙混沌地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眼前瘦瘦小小跟竹竿一樣的女孩兒,發愣。
他的身後站著我和夏文靜,我們倆也看著眼前一頭短發瘦小倔強的女孩兒,發愣。
頭頂渾濁的雲朵緩慢移動向遠方,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張開雙臂擋住我們去路的女孩兒才開口講了話,她說,你好,袁熙,我是劉芒!
袁熙微微皺眉,哦了一聲,為難地問道,那你是要劫財還是劫色啊?
用劉芒的話說,當時她的IQ保守估計在1.2至2.2之間,也就是說尚未開始發育,所以才會用那麼鎮定的語氣回答袁熙,雖然我沒錢,但是,嗯……還是劫色吧。
夏文靜驚悚地拽了拽袁熙的衣角,說,她好像兩樣都想要,好可怕。
話音剛落,就被劉芒一句“怕你妹”給嚇哭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她不是流氓,隻是偶爾耍流氓,她是個正經的好姑娘。還有就是,劉芒會出現在那條種滿指甲花的巷子裏,是為了要和袁熙告白。
事實上那天之後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因為我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追顧延這件大事上,所以袁熙和劉芒是怎麼走到一起的我也不知道,總之他們走到了一起。
再後來,劉芒用武力幫我和夏文靜打發過四個搶劫的小痞子,從那之後我和夏文靜就視劉芒為女神,什麼心事煩事天下事都願意跑去找她說。
加之劉芒和袁熙同歲,比我和夏文靜大一年,所以每當我們有事要勞煩她的時候就會非常懇切地叫她芒姐。
直到高一那年,兩人和平分手,因為袁熙宣布,他不喜歡女人。
我們都覺得是劉芒混淆了袁熙對女人的正確認識和定義。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誰也沒有再提起劉芒和袁熙的那段奸情。
也就是在那一年,劉芒用西瓜刀砍傷了她的繼父,一聲不響地逃離了澈城。
所以當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就激動地哭了出來。
而當我問起她這兩年過得怎麼樣的時候,她垂下頭去,馬上又笑著仰起來說,活著唄,還能死咋的。
劉芒笑起來眼睛彎彎,鼻尖冒出細小的褶,帶著點兒天真,我看著心裏發酸,就沒再問下去。
其實不用問也大概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差點兒砍死了自己的繼父,身無分文地逃到異地去,苦頭怎麼少得了。
好在劉芒自小皮實慣了,據說七歲那年就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咬得差點兒掉了半隻耳朵。再長大些,受了欺負更不懂得忍,抄起石頭、菜刀、木棒,就號叫著衝上去拚個你死我活,因為玩兒命,漸漸地沒人敢惹她,招來一群低年級的學弟學妹畢恭畢敬地喊她劉姐。
回來澈城看我的那段時間,劉芒托人在川城一家酒吧找了份駐唱的工作,因為有小道消息傳言,蘇源常常在這家名為舊眠的酒吧出沒。
這讓早已對蘇源心懷鬼胎的劉芒激動不已,立即投身舊眠,勾勒著蘇源傾倒在她濃濃的藝術氣質當中的未來藍圖。
劉芒初遇蘇源是在海邊,當時的劉芒還是個在海水浴場看管海上自行車的小服務員。老板見她工作拚命肯幹,一咬牙準許她休假一天。
興奮不已的劉芒正在大海裏遊泳,遊著遊著突然發覺胸前一片涼爽,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的比基尼不知道什麼時候順著海水漂走了。
時值盛夏,海邊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遊客,並且有百分之八十的遊客都帶著相機到處拍照。這讓劉芒非常不情願地壓下了裸奔的衝動,正在躊躇之際,她看見了離她百步之遙的蘇源。
那一瞬間,少女劉芒便跌入了盲目的自我安慰當中不能自拔,她與海中生物坦誠相見,敞開根本就分不清男女的胸懷無所畏懼地朝著蘇源遊了過去,望著悚然回轉過疑惑麵容的少年傻笑。
蘇源當下就被劉芒充滿目的性的笑容震驚了,問道,你誰啊?
劉芒溫柔地注視著蘇源驚恐的眼神回答,我是劉芒,那個……你能不能把你泳褲的褲襠部位撕開借我當裹胸用一下啊?
依照劉芒的說法,蘇源當下就被她靈透的眼神給感動了,特別恩慈地說,行。
但是根據夏文靜與袁熙公平、公正、公開的科學化分析來看,劉芒的說法真實性為,零。
雖然我們無法想象當時蘇源淩亂的表情和無法捉摸的心理活動,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將自己的泳褲脫下來撕開襠部救了劉芒一命。
這之後劉芒就抱著以身相許的報恩之心,向蘇源告白了數次,未果。因此才會動用她為數不多的腦細胞寫下那封情書,哦不,是情詩。
劉芒寫詩這件事讓我們大家都欷歔不已,更讓我們欷歔不已的是,蘇源竟然被這封類似恐嚇信的玩意兒打動了春心,欣然接受了劉芒的追求。
我不得不感歎,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奇妙了。
當我和夏文靜進去舊眠的時候,劉芒正坐在休息區喝冰水,一頭短發朦朧地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見我們來了才笑嘻嘻地朝我們招手,對身邊立著的一個男生說,來,蘇源,給你介紹我的兩個小姐妹,這是文靜,一大學生;這是阮陶,也是一大學生,還是一搞創作的大學生,出了好幾本書。
在劉芒看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大學生更高的榮譽了,就是一殺人犯的腦袋上貼著大學生標簽她也覺得人家是一高等殺人犯。
她那麼癡迷蘇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蘇源就讀於Z城最高學府,她希望蘇源可以讀碩士,然後讀博士,再讀博士後,最後畢業於聖鬥士,這樣一來,將兩人的學曆加在一起除以二,平均下來就是兩個大學生了。
蘇源衝我們點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少年帶著與生俱來的不屑一顧,漆黑瞳孔帶著薄薄一層的朦朧溫度,嘴角習慣性地向左傾斜出一個討喜的弧度。
我看著這張不輸袁熙的漂亮臉龐,卻隻覺得一股嗖嗖的涼意從腳底板一直躥到天靈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和夏文靜被安排在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劉芒叫人送來了兩杯軟飲便被老板叫去談話。蘇源就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的地方與他的朋友談笑,偶爾會朝我們這邊看一下,報以禮貌性的微笑。
我拉住夏文靜,問她,你覺不覺的這個蘇源怪怪的?
夏文靜朝蘇源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地說,對,怪怪的。
我趕緊拉住知音取經,你說哪裏怪?我隻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是看不出來究竟怪在哪裏。
夏文靜翻了個白眼,說,他腦子肯定不對勁,哪個正常人會因為劉芒的詩決定跟她在一起?
我一口氣沒憋住剛想噴水,就看見蘇源黑色的瞳孔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裏朝這邊望過來,情急之下隻好飛快地扭過頭去,把水噴在了窗戶上。
哎呀,髒死了你!夏文靜尖叫著遞給我紙巾。
我一邊擦玻璃一邊說,還不都怪你!
然後。
下一秒。
我看到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外,僅離我咫尺之遙,檸檬色與淺灰色交織的夜色裏,一個熟悉的身影筆直地立在那裏,他茸茸的短發,薄薄的一片身材,細細長長的影子,以及白色短袖衫上貝殼色的紐扣,除了那張模糊的麵容,一切都真實得就像幻覺。
他的手輕輕地搭在一個女孩子的肩上,臂膀間帶有親昵熟稔的氣息,女孩兒仰起頭像是在笑。
我靜止在那裏,不敢說話,不敢再仔細地去瞧,甚至屏住呼吸不敢呼出那團膨脹在胸腔裏嗡嗡作響的氣息。
夏文靜抬頭問我,你怎麼了?
我不敢說話。
夏文靜伸手推推我的手臂,再次問我,喂,你怎麼了?看見鬼了啊你?
在作弊似的無限延長的時間裏,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像滾燙的油,燙傷灼熱的眼窩,燙傷微微發抖的手臂。窗外的人影在厚厚的一層眼淚裏變得更為模糊,像是倒映在清池中的月亮,微風吹皺池麵,撕裂的月光四處擴散。
我怯怯地對夏文靜說,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樓下的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顧延。
夏文靜將我扯回來,說,你發什麼神經啊你,在你眼裏喘氣的東西就都是顧延是不是?
我突然怪力亂神地將她的胳膊甩開,因為用力過猛,桌上的琉璃花瓶掉在地上,哐啷一聲碎了滿地。
你他媽幫我看一眼能死啊!我無理地衝夏文靜大吼,眼淚更加鈍重地砸落下來。
夏文靜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地趴在窗戶上朝外望。
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我像是心上插著一把刀,卑微的雙手握住刀柄,焦慮地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夏文靜趴在窗戶上一動不動,半晌,她才緩緩地回過頭來,呆滯地衝才剛要上台的劉芒喊,劉芒,你快過來看看!
劉芒也衝過來趴在窗戶上,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看我,又看看夏文靜,才怔怔地開口,阮陶,你鎮定啊,鎮定,那個……我跟你說……好像真是顧延……
蘇源也走了過來,聲音輕柔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而我已經推開看熱鬧的人群衝了出去,耳邊是幾乎要炸裂耳膜的心跳,眼前是一派模糊不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