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許盛業問:“你想幹什麼?”
母親沒有回答。
“你到底想幹什麼?”許盛業提高聲音。
母親的腳步越來越近,接著是門響,我聽見許盛業把臥室的房門合攏,說:“阿草娘,你想幹啥子?你到底想幹啥子?”
母親還是不聲不響。
“阿草娘,你是不是想回去?你那邊房子都賣了,你要去哪裏?”
“我還有娘家。”這是母親冷冷的聲音。
又是一陣門響,接著許盛業說:“阿草娘,你生氣了?為昨晚的事生氣了?你饒了我這一次吧,我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子話,幹了些啥子事。阿草娘,我再也不敢了!”
我聽見母親冷笑的聲音:“我們母女都是掃把星,還是早點走開算了,免得連累你。”
許盛業哀求的聲音像個孩子一樣乖巧:“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饒了我吧。”
“你讓開。”母親低聲說。
“阿草娘——”許盛業的聲音變得溫柔異常。
“你還打人——”母親哽住了。我相信她的眼圈是紅的,眼淚已經簌簌而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還我——”
“嗚嗚嗚嗚。”母親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阿草娘,我給你跪下還不行嗎?好,你不舍得打我,那我自己打自己。”接著,那邊屋裏傳來一陣陣耳光的聲音。
母親終於放聲大哭。
“阿草娘,我對老天發誓,我再也不喝醉,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打你。如有再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說我們娘倆是掃把星!相親的時候我就跟媒人說過,媒人說你不信。結果你還是相信別人的流言,不待見我們娘兒倆。”母親的控訴斷斷續續。
“我混蛋!我該死!我該下拔舌地獄!”許盛業的聲音,懺悔裏帶著輕浮,聽上去不像是道歉,到像是——我也是長大成人之後才明白,那聲音像是調情。
接著傳來門上栓的聲音。母親斷斷續續地哭訴,許盛業期期艾艾地哄慫,嗚嗚咽咽,呢呢喃喃,終於歸於一片平靜。
再開門的時候,母親的眼睛雖然紅著,可是臉上的哀痛決絕之色已經淡去,臉頰現出紅暈。
許盛業似乎心情舒暢。他走進我的房間,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把母親打好的包袱放進箱子,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雨停了一會兒,爹爹帶你到河邊去釣魚,回來讓你娘給咱們做魚圓燒魚湯!”
我看看母親。母親點點頭默許。
於是我穿上蓑衣,戴上鬥笠,套上木屐,跟在許盛業後麵去河裏釣魚。
一場風波風平浪靜。
下午時分,當雨又開始下的時候,我們帶著滿簍的雨滿載而歸。母親讓許盛業送給大哥大嫂家幾條新鮮的魚,剩下的拿到廚下,刮鱗,剁肉,做了兩罐魚圓,燒了一鍋魚湯,一家人將風雨關在門外,熱乎乎地吃了一頓鮮魚飯。
一切都是美好的,夫妻恩愛,父慈女孝。燈光下,笑聲朗朗,似乎生活從來如此,一貫如此,永遠如此。
似乎醜惡沒有發生過。
我也是許多年之後才從母親嘴裏得知那一夜的故事。舅舅以及母親,都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們換一個地方,關於我們的謠言都會遠去,噩夢結束,新生開始。
關於我的故事長著腿。隻是許家大族,是讀書人家,敬鬼神而遠之,許氏的家長,不允許族人議論關於我的故事,但是悠悠之口如何禁的住?風言風語隨著跟何家沾親帶故的那些八婆之口傳到許家村,族人在背後議論紛紛。
自然要旁敲側擊地譏諷許盛業。再加上許盛業那日從賭友那裏聽到母親賣屋的原價,與帶過來的嫁妝存在著明顯的差距,於是隱藏在心中多日的怨氣與怒火,終於一起爆發。
他一回家就要酒喝要菜吃。母親隻咕噥了一句“都醉成這樣了還喝”就挨了一耳光,到最後越喝越醉,砸酒杯掀桌子,大吵大鬧,大吼大叫,將夢中的我驚醒。
母親挨了兩記耳光,被推倒在地,額頭碰上桌角,大腿上又被狠踹了兩腳,差點疼昏過去。
當然,第二天的溫情款款,又讓母親原諒了這個粗暴的漢子。他的心還是好的,他還是愛我的。母親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