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斷斷續續地喘息:“想。”

“就是想?”

“想死了。”

“想死誰了?”

“我男人。”

“你男人是誰?”

“是盛業——”

“你就這麼叫你男人?”

“想我親親——親親的哥哥。”

“哈哈,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哥哥我愛死你了!來,讓哥哥好好爽爽!”

窗外搖曳的樹影映著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乳白色的窗紙上。我揉了揉眼睛,發了半天怔,起身提了褲子,蓋上我的小馬桶的馬桶蓋,又爬回床鋪上。

對麵臥房裏的聲音似搖籃曲,催我入眠。

第二天早上,母親起得比平日要遲。她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踩著小兀子將幹糧放進鍋子燒水蒸。母親驚異地說:“阿草,你居然會自己做飯了!”

我抿嘴衝她笑笑:“這樣爹爹和娘一起床就能吃到阿草做的飯!”

母親大約覺得自己失職,臉一紅,拎了自己臥房的馬桶出門去倒,然後再倒我的馬桶,一起在後院井裏取水洗刷,洗過的水澆在菜地裏。

我聽見隔著院牆,張大娘跟母親一來一往地聊天。

張大娘說:“阿草娘,你看你們太客氣了,還給我們帶了那麼多東西!”

母親的聲音充滿了幸福和喜悅:“她爹爹說多虧你們照顧,遠親不如近鄰,那點東西不算什麼。”

張大娘道:“這一去,你們家阿草爹可見了不少世麵吧?”

母親說:“可不是,跟我講了半宿。多虧了族長大伯提攜,都不知道拿什麼去謝人家。”

張大娘說:“可不是,人家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庫房裏米麵成倉,銀子堆山積海,你送什麼都不入眼。要我說,阿草爹爹給人家好好幹就是報答人家了!”

母親說:“話是這麼說,可不送點什麼總覺得不盡心。”

張大娘往屋內張望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還沒起床?”

母親點頭道:“還沒呢。這一路太辛苦了。”

張大娘說:“誰說不是呢?不過等會兒起來恐怕還要去大宅裏見過族長吧?你看吧,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要拖他去喝酒了。”

母親笑道:“辛苦了那麼些日子,他要去就讓他去吧。”

張大娘手裏的活計做完,一邊走回自己屋裏,一邊笑著說:“你真賢惠。盛業兄弟能娶你在家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果然不出張大娘所料。許盛業吃過早飯就去大宅,一直待到傍晚時分,在回家的半路上被幾個狐朋狗友拖去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頂著月亮回家。

我已經睡到半夜起來解手,坐在馬桶上對著月光發呆,想著那日許盛業對母親唱出的那首章懷太子的歌謠。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報蔓歸。

唱歌的人是太子。我有限的想象力,隻能想象一個俊美的青年男子,穿著大宅裏的大伯穿的那樣華麗的絲綢袍子,坐在寂寞的後院,一邊撫琴,一邊淒楚地吟唱。

撫琴,琴是什麼樣子,我從沒見過,我把它想象成討飯的瞎子拉的二胡那個樣子。

華麗的絲綢袍子蓋不住淒涼,我覺得那錦衣玉食的王子,不見得比我這穿著粗麻布衣的女孩幸福,因為我的母親愛我,千金不換。

在我那樣一個小女孩的夢幻中,王子是模糊的,絲綢的袍子是模糊的,琴的樣子是模糊的,富貴的生活也是模糊的,隻有那可憐的孩子渴望母愛的憂愁是真實的。

多年以後當我進入宮廷,這幅畫麵在我的生命裏成為現實,才恍然覺得,自己是多麼可笑。王子的絲綢袍子華麗的程度,怎麼是許氏族長家的公子所穿的袍子所能比擬的?天家的富貴,一般人無法想象。

但是王子眼睛裏的憂愁,卻跟我那樣幼小的心靈看到的一模一樣。